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真神降临,果然有送上门来的牺牲。”门内,响起半男不女的悚人嗓音,伴着几声似哭又似笑的怪响,紧接着便是声声不绝的呼唤:“来啊,来啊……”就在这毫无起伏、阴森恐怖的诵读中,孩子们如陷梦境,乖乖地朝门内鱼贯而入。
“献祭的时间快到了,出发吧!”
山路间,一小队人悄无声息地潜行而上,乌云遮月,山道四周漆黑如墨,他们却熟门熟路,方向丝毫不乱。很快,这队人来到一个小小的山坳处,山坳的中间燃着个巨大的火堆,已经有人在那里添柴拢火。火堆烧得很旺,亮白色的火焰蹿得老高,但因为此地陷于崇山峻岭的包围之中,从山下根本发现不了。
山下刚上来的队伍汇集到火堆前,在原先的那些人身后一字排开,齐齐跪倒在地。枯枝干柴在火堆中燃出噼啪的声响,众人匍匐在地,念念有词地诵读了一番。队列最前方站起一人,暗黄色的神袍从头罩到脚。他双手合十,对着火堆又祈祷了几句,猛地转过身面向天空,伸出双手,高呼着:“神的使者!请你来指引我们崇拜天神吧!”
随着他的呼喊,所有的人都面向博格多山上的方向睁大眼睛,拼命嚅动着嘴唇,原先压抑的祈祷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高亢。就在这一片疾疾如入癫狂的诵咏中,前方山路地狱般的黑沉中,慢慢闪现出一个人影。
这人头顶上覆着一顶由动物骸骨雕成骷髅的法冠,四周同样垂落刻满骷髅的小圆骨串,全身披挂着黄色神袍,所不同的是,神袍上粘满五彩斑斓的孔雀翎。当这人从漆黑的夜幕中走出,一步三晃到火堆前时,遍体的孔雀翎在火焰的映衬下,放出璀璨夺目的光华,看得人眼花缭乱。
“献给天神的牺牲在哪里?”她开口了,却是个女声。
领头那人倒头便拜:“都准备好了,请使者主持祭祀吧!”
她点了点头,隐在骷髅骨串后的面庞上,只有一对眼睛放出凄厉的锐光。她的视线缓缓扫过伏倒在脚下的众人,微微扬了扬手。
有几个人立即站了起来,每人手中都拖个大大的黑色布袋,目不斜视地走到火堆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盯着他们手上的动作。布袋敞开,露出孩子们呆滞的脸蛋。被塞在布袋里闷了这么久,他们的小脸上都挂满汗珠,却没有丝毫表情。布袋褪到地上,只见这些孩子呈盘膝的坐姿,两手还交叉在胸前,身上原先的衣服也被换掉,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华丽神袍,脖子上绕满骸骨连成的串珠,头上戴着鸟羽和禾穗混编的花冠。
女祭司冰冷的目光停驻在孩子们的身上,一声几不可闻的悠悠叹息从重重骷髅的掩映之后飘出,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接着,她稍稍抬高声音:“开始吧。”
“是!”众人齐声应和,双双眼睛中跳跃着疯狂的火焰。仍然是那个带头的黄袍人,率先来到一个孩子的面前,两手一提,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提到了火堆近前。那孩子毫无动静,若不是鼻翼轻轻翕动,真和死了差不多。女祭司在孩子跟前站定,左手按在孩子的头顶默祷。少顷,她撤回左手,黄袍人心领神会地抢步上前,手中白光一凛,孩子纤细的脖颈间顿现细细的血线,那孩子还是不动不闹,只在圆睁的呆滞双目最底处,晶莹的泪水无声溢出。
然而脖颈上的血溢得更快,还突突地带着生命的热气,旁边已有人双手捧上瓦罐,接住孩子纯净殷红的鲜血,幼嫩的血气并不腥臭,竟然有种清新的甜香……罐子渐渐盛满,孩子的双眼随之熄灭了最后一缕华彩,软软瘫倒在地上。那女祭司又发出一声轻悠的叹息,抬抬手,幼小的尸体如草叶般轻弱,被抱起来放到一边。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最残酷凶恶的杀戮在一片死寂中进行着。终于,一共七个瓦罐整齐排列在女祭司的跟前。
女祭司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条柏枝,她依次将柏枝浸入满盛的鲜血之中,一边念着咒语,一边将血水洒向熊熊燃烧的火堆,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咒语越念越响。身后诸人跟着她的节奏不停地跪拜磕头。猛然间,那女祭司捧起瓦罐向火堆砸去,一个、两个……只见血花飞溅、血雨倾盆,随着一声凄厉的哀鸣,女祭司五体投地,全身浸泡在遍地的血水之中,仰起脸来,染得一片狼藉的法冠上,红色的水珠纷纷落下,分不出是泪还是血。女祭司声嘶力竭地呼喊:“至高无上的天神!我们虔诚地信仰您,求您收下我们的献祭,赐给我们力量!求您助我们镇服敌人,我们必将为您献上他们的血肉!求您让我们的战士勇力非凡,虽死亦能复生……最伟大的天神,求您赐福我们!我们愿做您最忠实的奴仆,求您用他们的死换我们的生!”
与其说她是在狂烈的祈祷,倒不如说更像是绝望的呼号。一瞬间,天空中黑云翻滚、闷雷阵阵,伴着一声闪电劈开霄汉,博格多山上山风呼啸、草木喧哗,似乎所有的鬼神、山精、恶灵、罗刹、夜叉、魍魉都听到了她的召唤,蜂拥而至……
旭日东升,鬼魅潜行的夜晚消失无踪,沉入梦境的最深处。
庭州城内外,仍是一片熙熙攘攘、欢歌笑语的尘世俗景。庭州城的中央大街上,狄景晖顶着烈日阔步如飞,他是到刺史府去接圣旨的。自从离开草原上的营地,狄景晖便搬入乾门邸店,与乌质勒兄妹共同居住。狄仁杰走后,朝廷尚未任命新的庭州刺史,官府只勉强维持日常运作,狄景晖这个身份特殊的流放犯更无人搭理,全然随他自己行事了。
狄景晖倒不浪费时间,每天忙里忙外主要有两件事情。一是狄仁杰离开庭州时,嘱咐他要继续将庭州剩余的零散瘟疫全部控制住,因此狄景晖这些天在官府的配合下,始终在查找漏网的病例,并对症派药。有些疫病患者由于救治不及时,引发了别的病症,一时难以痊愈,狄景晖也去向裴素云请教,还找来庭州城的其他医师,共同诊治。到了这两天,基本已将疫病的影响完全消除了。这算是公事。与此同时,狄景晖也没忘记忙自己的私事。借着此次救治瘟疫,他恰好将庭州城大大小小的各族药商一网打尽,全都认识了个遍。并凭借药商经验和宰相公子的背景,很快获得了这些商贩的信任,并借机仔细考察了以庭州为中心的西域药物贩卖的情况,做到了心中有数。对于自己的将来,狄景晖从来没有停止过筹划,经历了这么多的艰险和曲折,他比过去更加重视根植于内心的愿望,因为他现在深知,这样的愿望也属于他日渐衰老的父亲和生死未卜的朋友。
这个愿望就是:坚定地活下去,以自己的方式追求一个有价值的人生。最近这些日子,狄景晖发现,过去他不理解的,现在都了然于心;过去他习惯轻视的,现在都学会了珍重。虽然面对人生的种种抉择,狄景晖知道各自仍会有着天壤之别,但同情之心常在,亦令他会有切肤的痛惜,只因他还有机会重新来过,可是别人呢?
一路上边走边想,思虑万千,狄景晖猛然抬头时,发现已站在了庭州刺史府高大的府门前。人来人往的通衢大街上,市声沸腾,热闹非凡。狄景晖不觉怔了怔,几个多月前他与袁从英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物是人非的感触猛烈冲击着他的心胸。狄景晖深深吸了口气,抬腿迈入大门。
失去了刺史的庭州官府群龙无首,临时主事的只是一名录事参军,自谓位低人微,不肯承担任何责任,以“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态度来对待所有公务。见到狄景晖进来,赶紧点头哈腰地迎到正堂之外,让不知就里的外人看到,恐怕要误会狄景晖才是上官。狄景晖也不管他,只对着正堂案上高高摆放的圣旨磕头下跪,双手举过头顶,郑重接过。
这边狄景晖还在细细阅读圣旨,那边录事参军已急不可待地向他恭喜了。狄景晖充耳不闻,虽然多少有些思想准备,圣旨上的内容仍然令他百感交集。真没想到,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他就这样结束了流放生涯,也结束了豪迈与悲壮交织、神秘与激情共舞的西域生活,从此命运又要将他引入一个全新的未来,那里既有看似熟悉的荣耀和富足,却又包含着陌生的危险和考验。当然这一次,他还是别无选择,只有前行。
向录事参军道了谢,狄景晖便要告辞。录事参军殷勤相送,二人刚走到刺史府门前,“咚、咚、咚”的鸣冤鼓声震耳欲聋,将二人都吓了一跳。再听府门外,哭号叫闹已经乱作一团。狄景晖正大感诧异,差役狂奔入内,向录事参军报告说,刺史府门外有百姓闹事。那录事参军就怕出事,顿时急得变了脸色,再一细问方知,原来是最近城中多户百姓走失了家中小儿,一连数日遍寻不着,家里人都着了慌,结伴到刺史府报官来了。
录事参军一听,脑袋大了好几圈,真真是越怕麻烦越麻烦。抬起头来,看到狄景晖正盯着自己,录事参军咧嘴苦笑:“狄公子,您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了?咱庭州怎么就没个消停?”
狄景晖耸了耸肩,调侃道:“流年不利吧,恐怕录事大人要去求个神拜个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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