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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李炜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瞠目结舌地望着李弘,急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太子殿下!这……这是从何说起?据我所知那狄怀英不仅才干卓着、学识超群,最最重要的就是他为人之忠诚正直、高风亮节,实乃不可多得的贤德之人、济世俊材。说他人品有问题,这、这简直……是肆意诽谤啊!”
  李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沉声道:“嗯,我也对此颇感疑惑。毕竟能得到阎尚书如此看重的人,人品上不应该有问题。不过,你可知道最近一次的河南道黜陟使许敬宗大人回朝之后,对狄怀英颇有微词啊。”
  “什么微词?”
  “许大人说此人恃才放旷、显山露水,没有半点君子韬光养晦、沉稳含蓄之道,恐非大用之才。”
  “啊!”李炜心下顿时了然,但许敬宗是当朝宰相,自己如果直接反驳,将内情和盘托出的话,一旦为许敬宗所知只怕对狄仁杰更为不利,他思之再三,只道,“太子殿下,狄怀英的人品不容置疑,李炜可为他做担保。”
  李弘微笑着道:“王爷你的担保,弘怎敢不采信?呵呵,只是你再来看看奏章里的这些内容,一派的污言秽语,不论是真是假都对狄怀英十分不利,恐怕还要有个妥善的应对之策才是。否则他即使获得升迁,也要被人诟病,今后的仕途会面临诸多险隘的。”
  李炜在给狄仁杰的信中没有详述所谓的污言秽语,但狄仁杰从他的暗示中立即猜出,这些谣言是围绕着他与郁蓉的关系展开的,无非是说狄仁杰在醉月居的宴会上对美人郁蓉见色起意,十分倾慕,因此才在后来的许思翰被毒杀案中,想尽办法为郁蓉洗脱嫌疑,甚至不惜采用非常手段。虽然许思翰一案最终结果郁蓉确实无罪,但狄仁杰在其中的作为未免有先入为主之嫌,多少有失公允。而这样轻易为美色所惑、感情用事的人,又如何能担得起为民做主的青天之责呢?
  李炜在信中说,他也无从揣测这些谣言是何人编造,又是如何散布的。但在当时那个情势之下,他的所思所想全都集中在一点上,那就是必须要打破这个谣言,挽回狄仁杰的形象。事发紧急,李炜并未多加斟酌,便想好了一番说辞,他以亲历者的口吻给太子弘说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醉月居,就是李炜离开汴州前一天晚上的好友聚会。彼时、彼景,乃至参与的人员都是绝对的事实。李炜只不过告诉太子,就在那个晚上,狄仁杰严词拒绝了郁蓉的投怀送抱,当时的情景为李炜等人亲眼所见,因此狄仁杰的君子之风不容置疑。李炜对太子说,事后狄仁杰还曾感叹,青春少女的美色固然令人向往,但自己曾受一位老僧教导,能用想象来遏止淫欲,也就是将美女想象成狐狸妖精、毒蛇鬼怪;将她秀丽的姿容想象成临死时的面目青黑、七孔抽搐;还将窈窕丰姿想象成腐烂污秽、衰败爬虫一般。只要如此这般,无论面对怎样的绝世美艳,那淫念欲火就会静止得如清凉的寒冰了。
  李炜写道:“炜言之凿凿,太子固然信任于我,怀英兄的升迁也将如期而至。只因谣言此前已散布出去,炜将另遣口舌,反其道而攻之,必令此事不仅无损反而倍益,从此为怀英兄立下堪堪君子之名。炜之所述基于事实,怀英兄亦不必有所顾虑。”信的末尾,他又强调,“怀英兄具凌云之志、秉旷世之才,炜寄予重望。怀英兄日后必成大唐社稷之栋梁,断不能被二三奸佞小人肆意中伤。值此多事之秋,炜所顾者唯怀英兄尔。”
  狄仁杰呆望着手中的信纸,脑海中空空荡荡。一阵冷风吹过,头顶上的柏针窸窣作响,承荷不住的小团雪花随风飘散,纷纷落在信纸上,晕开点点墨迹,宛如血泪斑驳。“值此多事之秋,炜所顾者唯怀英兄尔。”狄仁杰知道自己无权指责李炜,他的所作所为全是出于善意。狄仁杰更知道自己无权退缩,因为前方是江山社稷、民生福祉,是他愿意奉献毕生才华与精力的伟大事业。
  然而在这个瑞雪初晴的下午,狄仁杰站在庭院中,仍然感到啮骨霜寒自顶至足,几乎将他的一腔热血凝冻。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天下苍生与纯真少女,究竟孰轻孰重?每一次的答案都是相同的。选择已经做出,挣扎不过是徒劳,徒劳地想要减轻些良心上的重负罢了。就在这个下午,狄仁杰生平唯一的一次质疑自己的脆弱,痛恨自己的虚伪。他明白,今后自己哪怕在心中,也无颜再面对那双目光了。
  也许,这就是代价。
  三天之后,调令到达。朝廷的任命很紧急,要求狄仁杰新年即到并州赴任,因此他不得不赶紧动身。匆匆地移交了公务,连行李都只来得及整理出最重要的部分,狄仁杰在这年腊月初十的早晨,就带着全家离开汴州,赶往并州赴任。
  同僚们都在前一天晚上为他饯了行,狄仁杰出发得又早,因此一路出城并无人相送。冬日凄清的早晨,长亭复短亭,狄仁杰骑马走在最前面,眼看前方的忘离亭中似有人影晃动。那人显然也发现了狄仁杰一行,高声喊着:“怀英兄!”从忘离亭中一路小跑,朝狄仁杰而来。
  狄仁杰定睛一看,来人竟是谢汝成,自从醉月居聚会后,他们二人再未见面。这次狄仁杰离任,也没有告诉谢汝成,今天他来送行,应该是从李炜那里得到消息,又自己去打听到了狄仁杰的行程。狄仁杰心中暗愧,慌忙翻身下马,迎着谢汝成而去,嘴里也唤着:“汝成兄,你怎么来了?”
  两人碰面,彼此一躬到地。谢汝成不善言辞,送别的话才说了几句,便已无言。狄仁杰的心中更是滋味万千、难以尽述。与谢汝成饮下三杯离酒,狄仁杰正要告别,谢汝成轻轻拦住他,从袖中抽出一样东西,捧到狄仁杰的面前:“这是……郁蓉让我带给你的,她、她说,还是希望狄先生能够留下它,做个纪念吧。”
  狄仁杰凝视着折扇,那个午后的悲凉创痛再次冲击他的心房。不,他摇摇头,轻轻推回谢汝成的双手:“汝成兄,这个……狄某不能收。”
  谢汝成愣了愣,还是收起折扇,再次抬头时,他的脸上微微泛红,挂上了略显凄惶的微笑:“怀英兄,我、我已向郁蓉求亲了。”
  狄仁杰的头脑一阵轰鸣,顿了顿,才勉强笑道:“好啊,这……真是太好了。狄某恭喜你们了!”
  谢汝成嗫嚅:“她……还没有答应。”
  风再起时,长亭中送别的人影已然模糊。汴州城的城楼,越来越远了。
  乾封二年元月,狄仁杰在并州顺利上任了。三月中的时候,他收到李炜从长安来的书信,原来许敬芝因父丧服孝,无法按期与李炜完婚,只得先迁居长安,在那里陪伴李炜,并等待一年的丧期期满。信中写道,这样一来反倒让谢汝成与郁蓉赶了先,两人在二月就已完婚了。对此李炜十分感慨,因为郁蓉的名誉被他所谓的“投怀送抱”说法彻底败坏,谢汝成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称得上是真正的君子。李炜还说,谢汝成是个难得的好人,郁蓉跟了他也算是有个好归宿了。
  此后李炜的来信断断续续,而谢汝成和郁蓉则从未与狄仁杰有过任何书信往来。这年年末,李炜在信中说郁蓉为谢汝成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岚”,只是信中的口气不甚喜悦,隐约透露出这对夫妇的生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和睦。再之后,便连李炜也断了音讯。生命就这样不露痕迹地了结一段过往,进入到全新的篇章之中。
  夏季的沙陀碛周边,叶河、白杨河、里移得建河,许多条大河河水充沛、碧波荡漾,在它们的河岸两侧灌溉出一片又一片绿洲。这些绿洲或大或小,但都绿茵如盖、芳草鲜美,在蓝天白云之下谱出让人心旷神怡的牧歌。
  这天太阳刚刚落山,年轻的突厥牧民吉法就把他的那几十头牛赶回了宿营地。他所在的这个游牧部落人数不多,因而更加无拘无束、随意游荡,现在对他们来说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吉法每天的日子都惬意得难以形容。
  牛马入栏,吉法连蹦带跳地跑去帐篷,大叫着:“娘!肚子好饿啊……”刚冲进帐篷,他就皱着眉头站住了。今天的帐篷里,他闻不到往日那扑鼻的烤肉和酥油茶的香气,娘也没有迎上来接过他的马鞭,他只能看见暮色中娘的身影,在帐篷角落的一堆杂草上忙碌着。
  听到动静,突厥老妇头也不回地叫道:“吉法,快来帮忙。”
  吉法答应着走过去,娘正费力地抬起草堆上一个人的身体:“吉法,你把他抱起来,我来换换他身下的这些草,又是血又是脓的。”
  吉法接过那人,立即沾上满手的血污,老妇利落地抽掉垫在那人身下的芨芨草,又从旁边拉过干净的铺好,才和吉法一起轻轻将那人放平。吉法问道:“娘,他还是烧得烫人啊!”
  突厥老妇抹了把汗:“谁说不是呢?真不知道他从哪儿得来这么多伤?而且全都烂了,这可怎么是好啊……”说着,她掀开那人身上覆的布条,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出来,连吉法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老妇拿过个粗碗,用个小木勺从里面挖出些黑乎乎的草药糊,往伤口上涂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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