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老头走了以后,屋里就只剩下杨霖一个人。桌上除了书籍之外,就是成堆的蜡烛,供他从早点到晚,又从夜点到昼。杨霖一遍遍地诵读经史子集,准备功课,剩下的时候就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地躺在屋角的稻草堆里。他害怕睡眠,只要睡着就必然陷入噩梦,梦中一成不变的,是那个死在金城关外荒僻院落中的老者丑恶恐怖的嘴脸,杨霖每每惨叫着惊醒过来,冷汗淋漓,他总要往那草堆的深处挖去,从里面掏出那柄紫金剪刀,还有一封没有写完的书信。
最初的时候,由于慌乱和惧怕,杨霖根本不敢面对这两样东西,但渐渐地,他开始研究起它们来。尤其是那封书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慢慢地还是从中读出了些端倪,杨霖发现自己正在窥伺一个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与死去的老者有关,也与这些天偶尔会在夜间来探访自己的那位沈槐将军有关。杨霖知道这一切性命攸关,他小心翼翼地把这秘密藏在心底,就像把紫金剪刀和半封书信藏在草堆最深处一样,他懂得,绝不能让沈槐看到这些,一旦被发现,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可是他杨霖,还不想死!
当然活着也很艰难,杨霖在这个废弃的道观里一关就是个把月,只能从周遭渐渐提升的温度感觉冬日的离去,这几天又添加了燕子的鸣叫,杨霖才算肯定,洛阳的春天来了。现在他每天温书累了,就躺在草堆上倾听燕子的叫声,莫名地感到心情舒畅不少,似乎又开始萌生起希望。
这天他正在草堆上闭目养神,门锁哗啦作响,杨霖意外地睁开眼睛,往常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门开了,正午强烈的日光射进来,杨霖一下子被晃得头昏眼花,他已经不习惯面对光明了。
沈槐以手掩鼻站在门前,屋里那股阴湿的臭气熏得他恶心,再不想往屋里迈进去半步。他打量着畏缩在草堆上的杨霖,从心里讨厌此人这副卑微怯懦的嘴脸,真不知道沈庭放怎么会选中他?如此不济的家伙,能过得了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吗?不过,沈槐心里也清楚,使用杨霖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博得那人的信任。
杨霖揉着眼睛,慢慢从草堆上站起身来,垂着头发呆。
沈槐冷笑一声:“今天我来,是要带给你一个好消息。”
杨霖垂头不语,沈槐轻哼道:“今天圣上颁下旨意,今年制科的日子定下来了,五月初十开考。”
杨霖还是没有反应,沈槐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厉声道:“好了,从今天到五月初十还有月余,你就抓紧这段时间好好温书。”顿了顿,他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恶意,冷笑道,“机会难得,希望你能好自为之。你的妻儿老小,还在家乡等着你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吧。”
杨霖这才如梦方醒,抬起头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并没有妻儿,只有一个老母亲在家乡。”
沈槐点头:“那好啊,那你就更该殚精竭虑,全力迎考,才能不辜负你老娘的期许。”
杨霖的嘴唇哆嗦起来,眼圈有点儿泛红了。
沈槐强抑厌恶,又道:“对了,你这两日准备几篇最得意的诗赋出来,我会帮你去行卷。”
“行卷?”杨霖大惊,“我、我也能行卷?在洛阳我一个有权势的人都不认识……”
沈槐鄙夷地道:“你不认识有权势的人,可我认识。好了,如何行卷你不用操心,你只要准备你的就行了。诗赋要拿得出手的,别给自己丢脸。五日之后我再来,到时你把诗赋交给我。”
“是。”杨霖不自觉地应承了一声。
沈槐走了,屋门又被铁锁拴得牢牢的。杨霖坐到桌前,提起笔来沉吟半晌,龙飞凤舞地在纸上挥洒起来。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灵感迸发,有了吟诗作赋的激情。燕子在窗外鸣叫得更欢了,春天,春天真的到来了吗?
周梁昆与何淑贞的重逢尚未开始,就被兴冲冲赶来的周靖媛打断了。周梁昆这才知道何淑贞是女儿找来给自己绣寿礼的。太多的问题、太多的感触,只好暂时搁下。周梁昆与何淑贞各自收拾心情,强颜欢笑,竭力遮掩不让周靖媛看出端倪。周梁昆了解到第二天何淑贞仍然要来府上刺绣,而周靖媛午后恰好有事外出,便给何淑贞递了个眼色。这么多年没见,他们之间的默契还在,何淑贞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就继续埋头做活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绣得更加投入,心无旁骛,事隔三十多年,又能在他的家里为他飞针走线,何淑贞几乎把所有的苦楚、忧虑和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第二天早上,何淑贞仍然按时坐在了周府后花园的耳房里,整个上午她专心刺绣。用过午饭以后,何淑贞觉得时间突然变慢了,她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在面前的锦袍之上,手指被刺了好几次,终于神思恍惚到眼前的彩绣变成模糊的一团,就在这时候,一个身影掩在门口,他来了。
周梁昆细细端详着面前这个垂垂老妪,岁月彻底改变了她昔日娟秀的面容,假如不是昨日自己心血来潮,独自散步到后花园,正巧看见她埋首刺绣的身影,那是断然认不出来的。这样想着,周梁昆缓缓走入小小的耳房中,何淑贞局促不安地站起身来,两两相对,二人都觉得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很久,还是周梁昆勉强开口,连嗓音都变得嘶哑:“淑贞,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好吧?”
何淑贞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却已潸然泪下。周梁昆长叹一声,轻轻扶住何淑贞的肩膀,将她引到屋角的桌前坐下,自己坐在她的对面,又问了一句:“淑贞,你是何时进的神都?一直……都住在哪里?”
何淑贞拭了拭泪,最初的激动过去,她的胸中再度被沉甸甸的忧惧所占据,毕竟她千方百计进入周府的目的,并不是来和面前之人重续旧情,要这样做未免也太迟了。不,何淑贞早已不是为情所困的青春少女,今天的她只作为一名母亲活着。
“我,新年之后就到了。一直都住在沈槐将军的家中。”
“沈槐?”周梁昆大惊,上下打量何淑贞,“哦,你就是那夜奉茶的……”
何淑贞惨然一笑:“我的样子变得太多,认不出来了吧?”
周梁昆仍然满脸狐疑:“可是,你怎么会到沈槐家中帮佣?我记得你当初就已离开洛阳远走高飞了,何时又回来了?”
何淑贞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唉,说起来话就长了。三十三年前我离开洛阳的时候,的确是打定了主意,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来。可谁知道命运弄人,我、我不仅回了洛阳,还……又到了这里,想起来简直就像做了一场梦啊。”何淑贞低着头,慢慢地就把在除夕之夜冰河遇险,被梅迎春、袁从英等人搭救,陪伴沈珺入京投亲的整个经过,一一地讲给了周梁昆听。
这段经过颇为复杂,何淑贞用了不少时间才从头至尾地讲完。周梁昆听得满面诧异,只能感叹世间的机缘凑巧。沉思片刻,周梁昆讪讪一笑,问:“那么说,你是来寻找儿子的?他叫……”
“杨霖。”
“杨霖?”周梁昆若有所思地重复着。何淑贞知道他在盘算些什么,她自己这两天也反反复复地在心中挣扎着,到底要不要告诉他,要不要让他知道杨霖的来历?不,最后她暗自下了决心,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吧,杨霖就是我何淑贞的儿子,与别人无关。
于是何淑贞木然地道:“当初我被迫离开洛阳,就只有天工绣坊的一个伙计杨仁礼陪着我。你知道的,他原就对我有意,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还肯伸手相助,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心人。我,便嫁了他。杨霖是我与杨仁礼唯一的孩子。仁礼早逝,是我一手把杨霖拉扯长大,为了生活我们四处流浪,最后才在兰州城对面的金城关安了家。我与杨霖母子俩相依为命三十多年,儿子就是我的命根子。”
“原来如此。”周梁昆感慨万千地叹息,声音中似乎有些许遗憾。
何淑贞拭了拭眼角的泪,又苦笑道:“三十多年过去了,周大人的儿女也都已长大成人了吧。那位请我来做绣活的大小姐,长得真美,简直就像个下凡的仙女儿。”
周梁昆愣了愣,迟疑着道:“唔,她是我的女儿,名叫靖媛。我命中无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和你那杨霖一样,靖媛也是我的命根子。”
何淑贞的心中一凛,赶紧低下头,镇静片刻后方才抬头望着周梁昆,殷切地恳求道:“周大人,过去的事情早就让淑贞埋在心底里,不提也罢。只是我那霖儿,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这为娘的心,真是时时刻刻都在火上煎熬啊。我虽然托了沈槐将军帮忙,自己也得空就到处寻找,可这几个月来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我都快要急死了。周大人,淑贞此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请周大人帮帮忙,替我寻找我那苦命的儿子。周大人,只要您肯帮忙,我何淑贞就是做牛做马,也一定要报答您的!”说到这里,何淑贞从椅子里滑下,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周梁昆的面前。
“哎,你、你别这样,有话起来好好说!”周梁昆连忙俯身将何淑贞搀起来,他思忖着问,“淑贞,你怎么能肯定杨霖一定在洛阳,而不是去了其他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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