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想着,谷新方已经和一小撮迎面走过来的人发生了冲突。叶子一时分辨不清那些晃动着的面孔,一群花花绿绿的男女,跳动在彩发和亮丽的衣饰间,年轻、躁动而且张狂。他们一下子就把横冲直撞的谷新方掀翻在地,把他当成狗来打。听着他在地上“嗷呜”、“嗷呜”地含混惨叫,他们发出了响亮的笑。叶子想冲上去,她的脚却被不知名的力量盘吸在了地上,一动都不能动。只有巨大的悲哀从头顶压下,叶子沉闷的胸腔里鼓噪着窒息前的痛苦呻吟。
花花绿绿的男女离开了,风一样来,然后风一样不知去向。人群在他们离开后像黄蜂一般“嗡嗡嗡”地聚在一起,叶子一下子就被卷到了人群里。她失去了思维,被动地被人群挤压、推搡。人群把谷新方围在当中,一层又一层。叶子夹在人群里却没法看清倒在地上的谷新方是如何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的。但她确信自己看到了血光,听到了酒瓶在地上爆裂的声响。然后,一个仓皇、迷茫的影子踉跄着倒向对面的人墙。人墙立刻裂开一道缝隙,继而又如同绵密的细沙迅速合拢。谷新方没人人海,像一条迷途的鱼,失去了踪影。
叶子在康复中心的后花园找到了林雅。
林雅安静地坐在石条凳上。她微微抬着下颌,欢乐、贪婪地呼吸着栀子树下零乱的残香。秋日早晨的日光,勾勒出她干净而美丽的轮廓,她周身都闪动着奇异的光晕。生命里的纷繁和衰落,曾经像风一样从她眼中穿过,搅浑了眼中的清澈与安宁。
没有人了解她的纯真无邪。他们同情她在不幸中的哭泣或者夭折,愿意在她的尸体上抛洒下隆重的缅怀,却不肯接受她对蚕茧的挣脱,对死亡的逃离。哪怕这挣脱和逃离只是一种假象。
网络上有人说:如果我是男人呢?
她说:那我会毫不犹豫地和你私奔。
她用寂寞的手指敲下“那我会毫不犹豫地和你私奔”这句话后,凄然下线,一滴冰冷的泪水曾经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可惜你不是。”她对自己说,对网络另一端她未曾谋面的资料显示叫血蟾的女孩说。这仅仅是一个苦涩的玩笑,是茉莉花对空气的应允。然而,这个秘密随着她无声的疯狂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人们知道的只是她对家庭的背叛。
但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现在,所有的记忆都已经崩碎在遥远的过去,那双眼睛重又清澈如水,天真如童年。
枯叶掠过林雅的头顶,飘然停落在她身旁。林雅低下头,端详了片刻,就把它轻轻拿在手里,捧放在双腿上。然后,她用纤细的手指爱抚它,爱抚它干枯的身体和脆弱的叶脉,轻轻地,轻轻地,一遍又一遍。
叶子想起了母亲柔软的手指。夏日的庭院里,月季花开得正浓烈,叶子躺在老藤椅上,浑身铺满阳光。母亲的手指,温暖地穿过她的发丝。萦绕在母亲手指上的月季花的甜蜜和芬芳,就长久地弥留在了叶子丝绸般光滑乌亮的头发里。
叶子相信林雅的手中就蕴藏着无尽的母爱,她会把这份深沉的情感通过抚摸传递给她身边的每一个生命,每一处风景,她要让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焕发孩子般的欣然和快乐。
高翔从绚烂的阳光里走来,他面带微笑,明朗如晴空,背着双手站在林雅面前。她仰头看他,露出恬淡的微笑。他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胸前绽开一大束百合,是洁白的问候和思念。她惊喜地用手指掩在张大的嘴巴上,眼睛里闪动清泉的甘洌。生命的暗淡和残缺在百合的问候中修复。心底溃烂的伤口被新生的细胞慢慢覆盖。滋长在体内的痛苦一点点抽离,取而代之的是树的苍青,从脚底一直爬到头顶,收复她所有的不安和伤痛。树上有青鸟跳跃,叼携一枚青果,安放在树当中,是新的讯息,爱的初萌。
她的手心里不再是空白,她和他一起,看手心里跳动的光影,有十七岁的爱情花蕾,有凌乱的信笺,有老槐树下的记忆以及生命里所有的获得和失落。他们一起,在光影的逆行中坐回到陈旧的教室里,抚触陈旧的桌椅,看窗台上盛开的杜鹃。头顶有太阳开出的灿烂之花。大杂院门前的老槐在秋日里合掌而欢。
飞机从高空飞过,发出巨大的轰鸣。迎着日光,在翻卷的云朵上辟开远行的航道。高翔目送它飞升离去,是泪光吧?在他眼中闪烁。他指给她看飞机划过的痕迹。她绽开无邪的笑容,使劲挥动手臂。他掏出手机,一切都已离去,他知道,却固执地把手机扣在耳朵上久久倾听。亲爱的,再见,无论你在哪里我们永不分离。
叶子在心里与飞机上的人挥手告别。她转回头,看着高翔,看着这个心怀开阔的,善良、正直而又勇敢的男人,有温暖的东西在她眼睛里流动,点染了秋日的静美。她张开手掌,心里的电话卡滑落在脚下的落叶间,一忽儿消失了踪影。她将把一切丢在丰厚的落叶间,让深浓的秋色收捧最深醇的爱。
叶子迎着日光,看到了妈妈。她穿着简洁而做工精良的旧衣衫,安静地坐在夕阳里,眼睛沉静如月光,淡雅而古典。膝头有翻开的《诗经》,永远停留在《绿衣》那一页,信纸的残灰翻飞在风里,妈妈无声凝望着叶子,眼底是淡淡的忧伤。
宿命是否在叶子身上出现了轮回?叶子说,不,是爱出现了轮回。妈妈,请别为我难过,我抓住了,当爱来到身边,我紧紧抓住了它。即使人在天涯,手心里依然有它的温暖。是的,叶子抓住了它。她有辨识、捕捉它的能力,这能力与生俱来,敏锐而强大。她不单单把它紧紧攥在手里,她还把它深深根植在心里。她的心灵宽广无边,肥沃壮美,给了它广大的空间、丰沛的水分和充足的给养。它会在她幽深宽广的心里无边无界蓬勃生长,如同巨大的绿藤,铺蔓,铺蔓……
“回头千里尘烟凌乱的脚步,目送往事孤雁飞向深秋处。”当林雅把头轻轻靠在高翔的肩头的那一刻,有温暖的泪水从叶子的面颊滑过。
刘莉莉站在李亮的坟前一滴眼泪都没有。刘莉莉没钱给李亮在公共墓地购置他死后的栖身之所。即使有钱,刘莉莉也没有勇气这样做。自从李亮被执行了枪决,刘莉莉的生活就不能再称其为生活了。她觉得似乎所有的非正常死亡都和李亮的罪恶有关,继而都与她刘莉莉有关。她背着一只无形却沉重的壳,萧索人前,黯然于世。她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那些失去至亲的人们一起扫墓呢?她不能!她害怕面对石碑下郁愤的冤魂,更害怕面对生者眼神中的哀戚。对于他人而言可以坦然地、畅快地甚至任性地表白的哀愁,刘莉莉都无法表白,因为哀愁需要天理人情的认可才能得到贴心贴意的回应。
白天,她低垂着脑袋,佝偻着肩,迈着仓促又胆怯的步子在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群里艰难穿行。晚上,她就把头深深埋进枕头,打摆子般抽搐成一团。她是一个溺水的人,沉溺在罪恶的急流里绝望挣扎,却连呼救的勇气都没有。
她不能再去街上卖煎饼果子了,因为她根本算不对账,连简单的两块五毛钱她都掰扯不清,更不要说摊煎饼了。她曾经把煎饼摊得又薄又圆,细滑香软,抹上面酱,撒上葱花,点上辣椒、胡椒,卷裹上一张酥脆的油饼,折叠成一小方,装进塑料袋里,递给每一个匆忙上班的路人。看他们吃得狼吞虎咽,她就有种小小的满足和得意。她觉得幸福其实很简单,就像摊煎饼,只要用心,幸福就能在手中变得细滑香软。现在,她却无法再继续她的简单幸福了,因为她的手总是不自主地打战,无论是煎饼还是幸福,她都没有能力控制。摊煎饼用的三轮车长久地闲置在自行车棚里,蒙上了越来越厚的灰尘。
刘莉莉飞快地衰老着。此时的衰老和起早贪黑的劳作无关,和烟熏火燎的炊事无关,和街面上的废气、嘈杂无关,和时常不断骚扰她、白吃煎饼不给钱的几个小流氓无关,和一张张细滑的、散发着葱香的煎饼无关。她的衰老源于负罪和深深的不安。一切修养和维护都无法阻止她的衰老。
她在一个秋风凛冽的早晨,偷偷把李亮的骨灰带回了李亮的老家。天空是秋日惯有的寒冷。她鬼祟地穿村而过。几户人家院子里的黑狗被陌生的气息惊扰,它们警觉地立起黑塔一样的身形,血脉贲张,目光如炬,隔着院墙发出一阵强似一阵的狂吠。犬吠声连成一片,嘈杂响亮,铺天盖地。刘莉莉慌了,她紧紧地搂抱住怀里的孩子和骨灰盒,仓皇地奔跑。事实上奔跑的只是她的念头,她的腿和脚被来自心灵和身体的重担压得寸步难行。她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很多次都险些栽倒。她终于逃出了村子,身后还有隐约的犬吠声。她舔着干裂的嘴唇,喉咙里是枯柴劈裂式的疼痛。她想哭,却莫名其妙地笑了。
她在村西头的乱坟岗刨了个坑,把李亮的骨灰埋了。这里埋葬着李亮父母的骨骸。刘莉莉已经分辨不出究竟哪一个才是她公公婆婆的坟头。她想好歹离得不会太远,一家人在一起能有个照应。李亮再十恶不赦都是她的丈夫,她不可能不管他。毕竟,这个男人和她一起生活了三年,三年中还是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东西。那些回忆在深夜的某个静寂的时刻还能打动她的心,只是回忆中的李亮和强奸杀人犯李亮怎么会是一个人,刘莉莉到死都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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