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来大清国倒了,韦家也开始败落,可别忘了有这么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韦家在天津卫传了八辈半,手眼通天,根底极深,从来也不会把区区一个巡官放在眼中。虽说官厅会给一份补偿,给多给少可得让费通上门商量。给少了人家不干,三块五块不够人家麻烦的;给多了官厅拿不出,你说一个坟头要一千块洋钱,把官厅大老爷抄了家可也不够,就这么一个骑虎难下、里外不是人的差事,落到他窝囊废的头上了。
窝囊废升任巡官以来,费二奶奶心气挺高,对这位二爷也有了笑模样,说话声调儿都见低,一直是好吃好喝好伺候。每天晚上有酒有菜,虽然只是花生米、老白干,顶多再买上二两粉肠,可对平民百姓来说这也叫好的了。当天应了差事,窝囊废回到家唉声叹气,这真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个人闷坐在灶间,“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挖空了心思,绞尽了脑汁,大脸憋得通红,急得抓耳挠腮,愣是没个主张。费二奶奶不明所以,就在一旁问他。费通正好一吐为快,把来龙去脉跟费二奶奶念叨了几句。费二奶奶越发纳闷儿了:“迁坟动土又不用咱掏钱,干成了这桩事,一进一出的怎么说也是一笔进项,你应该高兴才对,发哪门子愁啊?”
费通叹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可不是一般的坟地,八大家的韦家,有钱放一边,人家还有势,皱皱眉头就够我喝一壶的,拔根汗毛都比我腰粗。人家那坟地传了八辈半,那得埋了多少姓韦的?要不是风水宝地,老韦家也发不了财,你让我怎么去跟人家开这个口?”
费二奶奶把嘴一撇:“真是个窝囊废,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还当巡官呢?这有什么难的?”
费通正自心烦意乱,听费二奶奶这么一说,他可不愿意了:“得得得,咸的淡的不够你说的,不难你去平坟去!”
费二奶奶啐道:“废话!我一个老娘们儿惹得起老韦家吗?你整个的木头疙瘩脑袋,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办法不是人想的吗?”
费通愁眉苦脸地说:“我想了,真他妈没辙!”
费二奶奶说:“我点拨点拨你,你姓什么?”
费通心说两口子过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姓什么?这不成心吗?他又不敢发作,赌气道:“你说我姓什么?免贵姓费。”
费二奶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亏了你还记得姓费,听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不是老费家的人吗?你那个远房祖父费胜,跟老韦家那是通家之好!”什么叫通家之好?过去的大户人家讲究这个,娶媳妇儿聘闺女门当户对,身份、背景、条件接近的两家人才做亲。军机大臣的千金要嫁就得嫁皇亲国戚,总督家的公子娶的怎么说也得是巡抚的女儿,这家姑奶奶聘给那家表少爷,那家的少东家娶这家的老闺女,不仅小两口之间对得上路数,两大家子人无论生意上还是官场上,也可以彼此照应、相互攀附,说句文词儿这叫“裙带关系”,费、韦两家正是如此。
费通听了一拍脑门子,要不说当事者迷呢,遇上难处还得二奶奶拿主意,这还真是个法子。转念一想也不好办,他只是费胜的一个远房侄孙,八竿子未必打得着,并且来说,他混得也不怎么样,在小老百姓之中是出头鸟,可到了韦家门前,连个屁也不是。自个儿去打着费胜的旗号办事,人家上外面一打听,只是个出五服没来往的亲戚,说他王八上树——巴结高枝,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这个门槛怎么进呢?
费二奶奶说:“别看你脑袋挺大,可你那个脑仁儿呀,抠出来上戥子没个花生米重。你去老韦家干什么?不会求费胜老爷子出面吗?”
费通眼前一亮,对了,我只想着求姓韦的,倒不如去求姓费的,成与不成我也没把脸丢到外边去。当时好悬没从板凳上蹦起来给费二奶奶来个脆的、磕个响的:“贤良淑德的费二奶奶,你真把我的命给救了!”
当天无话,转过天一早,费通去找远房祖父费胜。人家虽然不缺吃不缺穿,但费通深知大户人家最讲究礼数,他这次舍出血本,买了不少鲜货、点心,拎上大包小裹登门造访。到地方一叫门,有管家开门,见是费二少爷来了,赶紧往里请。您甭看是出了五服的亲戚,怎么说一笔也写不出两个“费”字,即使是托钵要饭的花子,只要你沾了宗亲,人家心里再瞧不上你,论着也得叫二少爷。
老爷子费胜接到通禀出来会客,派头儿那叫一个足:身穿宝蓝缎子长衫,纯金的怀表链儿耷拉在胸前,重眉毛、大眼睛、八字眉、四方大脸、大耳朝怀,长得甚是威武,大背头一丝不乱,油亮油亮的,腰不弯,背不驼。从楼梯上往下一走,风度翩翩,气宇轩昂,家里有钱保养得又好,打老远一看,仿佛是五十多岁,实则七十有四了。那位说在家里不能穿得随便点儿吗?不能,要的就是这个谱儿,除了吃饭睡觉,一天到晚走到哪儿都得端着。费通见费胜出来,忙迎上去下拜,拜完了又要磕头。费胜乐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别磕了,别磕了,不年不节的,哪用得着行大礼。我说小通子,你最近挺好的?”
费通毕恭毕敬地回道:“让爷爷您老惦记,我挺好的。”说话将费胜搀到太师椅上坐好,规规矩矩地退后几步,在一旁垂手而立。
费胜指着旁边一把椅子让费通坐着说话,问道:“听说当官了?”
费通诚惶诚恐欠身坐下,屁股挨着一点儿椅子边儿,还没坐稳当,听见费胜问话,立马又站了起来,回道:“托您的福,这不是嘛,当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小小巡官。”
费胜点点头,摆摆手示意费通坐下:“好好干,将来混个厅官没问题。咱们老费家的人,错不了。”
费通赶紧赔笑,说道:“还得您老多栽培。”
三问三答说过了场面话,费胜就开门见山了:“有日子没见你了,怎么着?有事儿?”为什么这么问?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费胜是干什么的?驰骋天津卫、官商两界几十年,这点儿小心思还看不透吗?又是自己家的人,懒得拐弯抹角,直截了当把话递了过去。
费通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求费胜,借着问话就坡下驴,说道:“爷爷,我来没别的,有这么个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将以往经过一说:“我愣头磕脑地去韦府,怕人家不见我,所以来求您打个招呼,或者下个条子。”
费胜用手把油亮的大背头朝后面捋了一把,慢吞吞端起桌上的盖碗茶抿了抿,说道:“就这事?行!这么着,你甭管了,回去听信,过两天我让小五子你五叔通知你,不管成与不成,准给你个回话。”那意思就是你先回去,我办着看,眼下不能满应满许,如果当时把弓拉满了,大包大揽应承下来,万一韦家那边不同意怎么办?这就是为人处世之道。
书要简言,费通辞别了远房爷爷费胜,回到家等候消息。真不含糊,三天之后,他这五叔来了。论着叫五叔,其实比费通大不了多少。有钱人家的少爷不一样,身穿洋装,脚下黑皮鞋,鼻梁子上架着墨镜,紫水晶的镜片、黄铜的镜架,三七开的分头跟狗舔的一样,而且是骑自行车来的。一进他们这条胡同,真叫军队里放鞭炮——炸了营了。那个年头骑自行车的人太少了,引得街坊四邻全出来瞧热闹。费五这辆“凤头”是他托在怡和洋行做事的洋人朋友专门从英国漂洋过海带过来的,整个天津卫也没几辆,车标上全是洋文。这个车刚买来的第二天,费五就骑上它在鼓楼门洞子里来来回回遛了三趟,可让天津卫的老百姓开了眼。大闺女、小小子跟在费五屁股后头,一边跑一边琢磨,怎么这两个轮子一转起来就能立着不倒呢?费家少爷也是爱显摆的主儿,车把上的转铃丁零零一响,嘴里唱起了刘宝全的《活捉三郎》。从此他没事也得骑出去转一圈,家里有点儿什么事他都抢着跑腿儿,就为显摆一下自己这辆自行车。费五到了费通家门口没进去,一只脚踩在台阶上,那只脚蹬着自行车的脚蹬子,按一声车铃,叫了一声“费通”。赶上这会儿费通没在家,还在警察所当差呢!费二奶奶闻声迎了出来,脸上乐开了花:“哎哟,五叔您来了,快进,快进,快进。我这就上水铺叫水去,给您沏茶。”
五叔一摆手:“不用了,我说侄媳妇儿,回头告诉小通子,他那事办好了,明天让他上韦家去一趟,老爷子已经递过话了,回头你叫他宽宽手。”那意思就是尽费通所能,给韦家多争取一点儿补偿,说完话一按车铃,抬把掉转车头,扬长而去。费二奶奶见五叔走了,站在门口扯着脖子高喊了一声:“五叔您慢走!”主要也是为了让街坊四邻听听,看看我们老费家可是有阔亲戚。
等晚上费通回到家,还没等他坐下,美了一下午的费二奶奶可就憋不住了,跟他一学舌,怎么来怎么去。窝囊废高兴坏了,原地蹦了三圈儿。不单麻烦迎刃而解,过去有这么一句话叫“经手三分肥”,办这档子事,上头得出钱,再经过他的手,能不克扣点儿吗?简直时来运转,因祸得福!费二奶奶也高兴,别的不论,白花花的银元是真格的,炒了俩顺口儿的菜,下午出去买的小河虾下油锅炸得酥脆,外加一碟韭菜炒鸡蛋,烫了一壶酒,两口子吃饱喝足,痛痛快快“热闹”了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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