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白天,到了夜里,他又扮成沿街乞讨的叫花子,缩在那户人家门洞子下边,看打更巡夜的几点来几点走。就这么反复踩点、观望,够十成的把握他才下手。
飞天蜈蚣肖长安作案,百宝囊中还少不了几件称手的家伙、贴身的法宝:头一件是紫铜仙鹤,仅仅巴掌大小,造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拉动鹤尾可从鹤嘴中喷出迷香,迷倒室中之人。这迷香本是用曼陀罗花煎煮浓缩挥干水分,再兑上黄杜鹃(又叫八里麻)碾成的粉末,两者相溶药力倍增,闻一下立即昏迷,一两个时辰也醒不了。另一件是条收纳贼赃的锦囊丝袋,既轻薄又绵软,攥成一团不过核桃般大,展开了可达七八尺,遇火不燃,入水不沉。作案之时一圈一圈缠在脑袋上,既方便携带,而且万一有人用刀劈过来,这东西柔中带刚,还可以抵挡一阵。过去常听说书的先生说贼人作案之时“青绢帕缠头”,就类似这个东西。还有一件是把攮子,古书有云“刀不盈尺谓之攮子”,说白了就是不足一尺长的匕首。这可是肖长安寻觅良久得来的一柄利刃,不敢说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可不在话下,这是贼人的胆,出去作案从不离身。
此外还有几件物什,也是作案时必不可少的,比如肖长安行窃总带个油壶,大肚儿、长脖儿、小尖嘴儿,有什么用呢?穿宅入室,用攮子拨开门闩之后,不能直接推门进屋,因为门合页上的铜轴用久了,里头会长锈,乍一推必定发出声响。他得先把油壶嘴儿插入门边的缝隙,对准合页一捏壶肚儿,点进几滴油去,再推门便是悄无声息。还有掺过药的肉包子,用来打发宅中狗子,狗见着肉包子一准儿是一口吞下肚,来不及出声便倒了。再一个是三角钻、铁线之类拧门撬锁的家伙。库房上挂的大铜锁,三两下就能捅开,捅不开再上三角钻。
飞天蜈蚣肖长安胆大包天,从不穿夜行衣,仅以青衣罩身。青衣虽也是黑的,可跟夜行衣不一样。夜行衣除了颜色以外,用料和做法也有讲究,以绸缎的居多,因为绸缎细滑,被人攥住了容易挣脱;再一个,夜行衣的胳膊肘、腿掖子,这些关节之处要多出一块,为了活动不受阻碍;而且夜行衣从头上到脚下是一整身,手背上有护手,脸上有面罩,穿戴整齐了就露两只眼睛,别的地方全遮上。肖长安不用,就这么一身粗布衣裤,他也不蒙面,凭借手快刀快,向来不留活口。此贼的名号“飞天蜈蚣”中占了一个“飞”字,可见善于蹿房越脊、高来高去。城里大户人家的宅子,高墙磨砖对缝,灰砖之间缝隙极小,且以糯米浆灌注,砖与砖之间严丝合缝。肖长安用攮子抠出一点儿灌浆,再将一枚铜钱插入砖缝,脚尖点在铜钱边沿,借力往上一蹿直上墙头,形如一条大壁虎。有这么三五枚铜钱,几丈高的大墙也挡不住他。进了深宅大院之后如何行窃?这其中也有许多名堂。就拿进屋作案来说吧,他得用攮子拨开门闩,往门合页上点两滴油,推开门也不能直接往里走,因为当贼的不知道屋中有没有埋伏,倘若有人拿着刀枪棍棒躲在门后,等着贼进来搂头就打,那可要吃大亏。所以得背冲屋门,先将一条腿倒伸进去,因为腿肚子上肉多,挨上一棍也不打紧。您再想想他这个姿势,背冲门、脸朝外,前腿弓、后腿绷,劲儿攒在门外这条腿上,一旦发觉不对,顺势往外一蹿就跑了。进了屋没让人发觉,也不能急于下手,得先把门关上,防备外边突然进来人,再搬个凳子挡在门口。万一把屋里人惊醒了起来追贼,当贼的知道门口有凳子,可以从上边一跃而过,追的人却不知道,屋子里又黑,非让凳子绊个大跟头不可。这就等于说,在人家的地盘上轻而易举就给人家下了埋伏,绝对的心思缜密。飞天蜈蚣肖长安凭这一身本领,走千家过百户,穿宅入室,糟蹋完女眷,挨屋把人一杀,气定神闲地在墙上留下条血蜈蚣,卷了贼赃就走。那位问这贼人犯案为什么要留下记号?让官差不明所以岂不更好?其实不然,人在江湖挣的就是个名号,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豪杰名满天下,恶人遗臭万年”。再者说来,你案子做得越狠,官差就越怵你。肖长安杀人越货作下案子,画上血蜈蚣一走了之。等到案发,官府派人追凶,他已经到了几百里之外了,那还上哪儿追去?因此这么多年过来,各地官厅悬赏缉拿,却都奈何他不得,江湖上更是将此贼的手段传得神乎其神,称得上神龙见首不见尾。
崔老道听罢费通枪打肖长安的经过,也替费通捏了一把冷汗。满天神佛你不惹,非要在孙猴子身上薅把毛!不过捉拿飞天蜈蚣肖长安乃官厅的公案,他一个画符念咒、降妖捉怪的老道,又能帮得上什么忙?窝囊废找他相助,那可是进错了庙,拜错了神。
第八章 枪打肖长安(中)
1
蓄水池警察所的所长费通找来崔老道,将自己头些日子的“奇遇”从头这么一说,说得要多细致有多细致。崔老道也听出来了,事儿大概是这么个事儿,可里边没少添油加醋、掺沙子兑水,什么大耗子精偷考卷,无非张开嘴就说,打死崔老道也不信,多半是找行窃的贼偷,给他把考题顺了出来。
费通口沫横飞,从一早说到晌午,眼看着一壶茶都喝没了色儿,饿劲儿也上来了,就吩咐人出去南大寺附近的小吃铺买来几个牛肉回头。这东西类似馅儿饼,用花椒水调牛肉馅儿,多放大葱、清酱,隔老远光闻肉馅儿就觉得浓香扑鼻,却不是烙出来的,而是用油煎成,吃起来越发咸香酥脆,就是有点儿油腻。崔老道穷鬼一个,肚子里油水少,来的时候本就打定了混吃混喝的主意,有回头解馋,也甭去南门口摆摊儿算卦了,纵然风吹日晒折腾一整天,也未必挣得出这几个回头的钱。如今费通当上了巡官,一个月六块银元的薪俸,这是官的,私底下吃拿卡要,更有不少额外的进项,就拿这牛肉回头来说,还指不定给没给钱呢,吃他一顿不为过。当下一手抓起一个,左右开弓吃得顺嘴角流油。吃完了以后,费通重新给崔老道沏了一壶酽茶。过去京津两地喝茶都讲究喝茉莉花茶,又叫香片,特别是天津人喝海河水,想遮住水中的那股咸涩味,必须得是茉莉花茶。有家大茶叶庄叫“正兴德”,茉莉花茶最地道,当地人没有不知道的。抓半把茶叶扔进茶壶,沏开了闷一会儿,倒出来的茶呈暗褐色,花香四溢,香中带苦。费通见崔老道连喝了三杯茶,又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油腻,知道他已吃得心满意足,便接着之前的话头往下说——
窝囊废带队巡夜,在大刘家胡同枪打肖长安,眼皮子底下放走了飞贼,惹怒了官厅大老爷,把他叫去当面没鼻子没脸地骂了一溜够。费通站在那儿就像个裤衩儿似的,任什么屁也得接着。等官厅大老爷骂够了,又派给他一桩差事,干得好将功补过,干不好二罪并罚,扒了他这身官衣。那么说,官厅到底让费通干什么呢?说起来简单——迁坟。在以往那个年头,迁坟动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从这边刨出来,再埋到那边去,顶多请几个和尚老道念念经、作个法,那有什么出奇的?话是不假,可得看迁谁家的坟。穷老百姓的坟好迁,不用费通出面,随便派两个巡警,上门连哄带吓唬,给个三块两块的补偿,限定时日迁走即可。那么说,是嘎杂子琉璃球儿、耍胳膊根儿的浑星子家里的坟地难迁?还真不是,但凡出来开逛当混混儿的,都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穷光棍儿,上没老下没小,无家无业,死后混上一领草席子裹身就不错了,哪儿来的祖坟?再说过去天津卫的混混儿向来是天老大我老二,讲究有里儿有面儿,不可能为了讹钱乱认祖宗,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而官厅让费通迁的这片坟地却棘手,位于蓄水池西南角,当地人称“韦家大坟”,乃天津卫八大家之一、前朝大盐商韦家的祖坟。四周设立石头界桩,上刻“韦家茔地”。南边有两间砖房,以前有看坟的人住,后因兵荒马乱,看坟的跑了。周围的老百姓听说这是块风水宝地,死了人就往这儿埋,本家也顾不过来,久而久之成了很大一片乱葬岗子。
而今官厅下令征地,要平掉乱葬岗子上的坟头。那阵子天津城刚刚开始搞房地产开发,洋人开了股份制的房地产公司,不远万里运来菲律宾的木材、法国的浴缸水盆、德国的铜配件、意大利的釉面瓷砖、西班牙的五彩玻璃,在租界盖起了一幢幢漂亮的洋楼别墅。大清国的遗老遗少、下野和在职的军阀政客、这个督军那个总长,争相来此买房置地。此番官厅平出这块坟地正是为了待价而沽,如果说坟地不好卖,还可以改造成公园,带动周边地价,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进项。真要是干好了,官厅大老爷必然财源广进,狠捞一笔。这一带又是蓄水池警察所的辖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让费通处置无可厚非,您总不能让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来西南角拆迁吧?不过这个事确实麻烦,且不说挨家挨户上门打招呼、给补偿,原本的主家你就惹不起。想当初在天津城一提八大家,那可了不得。民间习惯以“八”归纳事物,占卜有八卦、医学有八纲、饮食有八珍、乐器有八音、神仙有八仙、文章有八股、位置有八方、吃饭有八大碗、清代贵胄有八大铁帽子王。天津八大家只是一个合称,实际上的豪门巨富不止八家。韦家在其中数一数二,祖上干盐运发的家,家里不仅出买卖人,做官为宦的也大有人在,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跺一跺脚四城乱颤,在北大关咳嗽一声,南门外都听得见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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