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异常安静,夜色狰狞得让人只觉手脚冰凉、脊梁沟发麻。屋门打开后,远处的费通也感觉到了血腥之气,一挥手说了声:“搜!”众巡警往各屋搜查,可了不得了。这户人家满门男女老幼全被抹了脖子,一个活口也没留,到处是血,惨不忍睹。费通走进正房大门,借着月光找到灯绳拉了一下,“咔嗒”一声,吊在房梁上的电灯亮了。费通再看,正厅壁上用鲜血画了一条张牙舞爪的大蜈蚣,此时血迹未干,顺墙壁往下淌,看得费通身后一众巡警头发根子直往上竖!一股子凉气从费通天灵盖直透脚底板儿。要搁以前赶上这样的血案,窝囊废早撒丫子溜了,不过他当上巡官以来,或许是官威加身,遇到事可比以前稳当多了。费通理了理思路,定了定心神,派人跑去官厅上报。
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官厅再怎么掩盖,也架不住有那嘴快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这件灭门惨案很快轰动了天津卫。原来这户人家姓刘,家境殷实,贼人趁夜入宅,奸淫了刘家的女眷,又一刀一个杀了全家一十二口,卷走金银珠宝不计其数。高墙上有几滴鲜血,夜巡队那一阵乱枪打中了飞贼,却没伤到要害,贼人中枪而逃。不过巡警总局派出缉拿队搜遍了城里城外,也没找到蛛丝马迹。这件惨案先是在大刘家胡同邻里之间风传,很快被消息灵通的小报记者得知,又添油加醋登在报纸上。这么一来,整个天津卫上至官府下至百姓,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了,而且越传越神,越传越闹不明白真相。各路小报的记者更是根据传闻和想象一通胡编乱造,虽然报纸上印出来的只是两三百字一小段消息,可是一家比一家编得邪乎,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不为别的,就为吸引人买报纸。有一家《醒世快报》甚至刊出了连载小说,以这桩灭门惨案为引子,讲出了一段江湖侠客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的传奇故事。一时间全城百姓但凡有点儿家底儿的人人自危,天一黑就早早地关门闭户不敢出屋,睡觉也睡不踏实。
不管案子传了多少个版本,却有一点一致——从作案手段和壁上的血蜈蚣可以断定,行凶的贼人非同小可,正是全国悬赏通缉的巨盗——飞天蜈蚣肖长安。当时来说,提起飞天蜈蚣肖长安,在官私两面、黑白两道,绝对是有名有号。据说他没有半分贼相,唇若涂朱、睛如点漆,往来倏忽如风,但见其影,不见其形,一双猫眼,夜行从不点灯,脊背上刺了条大蜈蚣,因此得了“飞天蜈蚣”的绰号。此贼贪淫好色,而且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作案向来不留活口,出道以来纵横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作案之后定会在壁上画一条血蜈蚣,从未失过手。各地官府开出重赏,却也拿他不住,连照面都没打过,皆因这飞天蜈蚣忽南忽北、行踪不定,在一个地方只作一次案。比如在济南府作了案,得了手立即远走高飞,躲到太原府销赃,就地将贼赃挥霍一空。再找出当地最有钱的一户人家下手,得了手再换地方,从不拖泥带水。这一次流窜到天津城,踩盘子盯上了老刘家,作下这么大的案子。费通身为刚提拔上来的巡官,带了十几个巡警,个个持枪带棒,在一条死胡同中撞上了飞贼肖长安,居然还让这个贼从眼皮子底下翻墙跑了,官厅大老爷能不生气吗?拍桌子瞪眼,骂了费通一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又扔给他一件差事,干得好将功补过,干不好一竿子插到底,扒了他这身官衣,甭说巡官,连巡警也别想干了!
4
在蓄水池警察所的里间屋,费通将他如何当上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如何在大刘家胡同枪打肖长安的前因后果,添油加醋讲了一遍,唾沫星子溅了崔老道一脸。崔老道一边听一边往后躲,费通却越说越刹不住车,还一个劲儿往前凑合,可把崔老道腻歪得够呛。崔老道久走江湖,本事不行,见识却不浅,多次听过“飞天蜈蚣肖长安”的名号。此人要贼心有贼心,要贼胆有贼胆,作案的手段高明,来时无影,去时无踪,那是出了名的“鬼难拿”。
崔老道的买卖属于“金”字门,肖长安这类做贼的是“容”字门,虽不同门,但皆属江湖中人,多少也有些了解。据崔老道所知,天底下的贼人分为三路,门道各不相同:在江河湖海上杀人越货、抽帮打劫的称为“水贼”,陆地上高来高去、蹿房越脊的称为“飞贼”,挖坟盗墓、发死人财的称为“土贼”。过去三百六十行都有祖师爷,有人说贼偷的祖师爷是《水浒传》里鼎鼎大名的“鼓上蚤”时迁,人称梁上君子。其实不对,这一行真正的祖师爷应该是东方朔。时迁再厉害偷的也是人,东方朔三盗王母仙桃,偷的可是神仙,旧时给老人贺寿,常挂《东方朔偷桃》图,说的就是这个事迹。各行各业之所以供奉祖师爷,一来往脸上贴金,二来借此立规矩。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做贼的也是一样,经常说“盗亦有道”,有人偷东西是为财,有人偷东西是为义,越是干这一行的,越是讲究道义。肖长安属于钻天的飞贼,却向来不守贼道上的规矩,作多大的案子也是一个人,从来不拜山头。一个地方干只干一票,专找当地最大的财主下手,翻墙越脊进去,把值钱的东西一卷而空,不分良贱,有一个杀一个,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条人命。如果这家有女眷,必定先奸后杀,手段残忍至极。江湖上盛传,飞天蜈蚣肖长安从不失手,有这么几个原因:首先来说,此人心思缜密,贼智出众,通晓七十二行,擅长易容改扮,还会各地的方言,真可以说学什么有什么、装什么像什么。作案之前先踩盘子,盘子不踩严实了绝不下手。踩盘子是句黑话,也叫踩点儿或踩道儿,就是说贼人在行窃之前,探明下手目标的地形、格局、人口,以及私库在什么地方,作案时从哪儿进、从哪儿出。除此之外,还要摸清附近巡警往来的路线。
论起肖长安踩盘子的手法,别的飞贼可真比不了。要想摸透一个大户人家里里外外的情况,来一次两次可不够,可你总在门口转悠,说不定就会让人发觉。所以说想不被怀疑,最好扮成走街串巷做买卖的小贩,但是又不能扎眼。什么行当扎眼呢?这里头的门道可深了去了。比如挑挑子剃头的,剃头匠之间有规矩,一个人固定走这一片,来往的都是熟脸常客,生人来此扎眼;扮成卖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的货郎也不行,干这些小买卖的,不可能在一个地方一待住了,也不会半夜出来做买卖。
上一次飞天蜈蚣肖长安在济南府作案之前,就扮成了一个卖炸蚂蚱的小贩。山东地广粮多,蝗灾频繁。到了秋后,成群的蚂蚱铺天盖地,如同片片黑云,所过之处,庄稼颗粒无存,全给啃光了。没了粮食,庄稼人吃什么呢?其中有心眼儿活泛的,下网扣筐逮蚂蚱,挨个儿揪掉大腿、翅膀,用盐水泡了再下油锅,炸熟了放在大盆里,拿小车推到城中叫卖。油炸蚂蚱肥美,公的一兜油,母的一兜子,色泽金黄,外酥里嫩,又下酒又下饭,夹在刚刚烙熟的热饼里,咬一口真是满口余香。两个大子儿一碗,吃的人从来不少,一天能卖一大笸箩。不单是好吃,还能为民除害。可老天爷总不能年年跟庄稼人过不去,赶上风调雨顺的年景没有蝗灾,种地的农民高兴了,卖炸蚂蚱的也有办法,就在庄稼地中点起一溜儿马灯,后面支起粘网。这些“神虫”趋光,夜间见到光亮,大批大批地往灯前飞,一只只撞在粘网上,天一亮就下了油锅。卖这个的全是乡下老赶,做买卖没有固定的地点,东西南北四乡八县到处乱窜。肖长安找了一个卖炸蚂蚱的老赶,出钱买下全套家什,又吩咐他隔三岔五给自己送蚂蚱,活的、熟的各一半。老赶巴不得如此,不用推车叫卖了,挣的钱还多,这不天上掉馅儿饼吗?打那以后,肖长安推上独轮车,三天两头到大户人家门口叫卖。明着是卖炸蚂蚱,暗地里却是踩道儿。
这个飞贼学得好一口山东话,站在路口吆喝:“吃咧!香咧!油炸蚂蚱下酒解馋去咧!”有钱有势的财主老爷吃腻了大鱼大肉,也等这口儿解馋。下人听见叫卖的就出去买,有买炸好的,也有买活的回去自己炸。肖长安认准了下手的人家,借卖炸蚂蚱跟这家的下人搭话,套问宅中情形。这家宅院几进几出,哪屋住人、哪屋放钱,多少下人、几条狗,看家护院的练的是八极还是少林,没他打听不出来的。那么说,凭一个卖炸蚂蚱的几句话,就能套出人家深宅大院的底细吗?其实不难,这就是江湖道儿。一般人要是直来直去问人家,对方立马就会起疑心,弄不好还得把你送交官府。但肖长安贼智出众,先给来买蚂蚱的下人来点儿实惠,多抓一把蚂蚱少要几个大子儿,一来二去混熟了称兄道弟。探问这大户人家房子的结构布局之时,还得讲究策略,得先说自己在乡下时进过大户人家的宅子,那可是宽宽绰绰,一个大院子一联排整整五间一砖到顶的大瓦房,院子里黄土垫地,鸡鸭成群。那个下人一听就知道了,这整个一乡下老赶没见过世面,必然得吹嘘自家主人这宅院如何如何阔气。肖长安再来个顺水推舟,对方自然而然就把整个宅院的布局和盘托出,说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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