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老百姓的性命呢,就不算数了?爷,您平日里可不是这么教导小的的。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以为,我把草鞋挖回来是什么用意?我如果不这么做,恐怕连咱们的知府陈大人都性命难保了。”
“原来如此,”捧灯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爷,可是您这么一来,不就破了王远华的阵法吗?他又岂能与您善罢干休?”
刘鉴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你倒不必为我担心。第一,王远华未必知道这事儿和我有关;其次,我料他这么做,终究瞒不过姚少师的法眼。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有闲心来找我的麻烦?这两件事我都给你解说完了,可遂了你的愿了吧?”
捧灯听完,搬起凳子往外屋走去,嘴里可还嘟囔着:“虽说这两件事儿了了,可又勾出更多的事儿来。王远华的下场、前朝风水阵的破解,还是一个谜套一个谜呀,这不九连环嘛。”
刘鉴吹灭了油灯,在黑暗中说:“这些事嘛,自有高人禳解,你我就不必担心了。”
捧灯每天都早早起身,去寺外给刘鉴买早点。这孩子天生一条闲命,他主人擅长数术符法,他却专一喜好怪力乱神,那晚听了一番解说,好奇心没给压下去,反而又膨胀了好几倍。某一天早上起来,到南边王大人胡同买了豆浆、油条,看着天色还早,不着急回去,反而往南面拐,到处踅摸。
正走着呢,一边嘴里还在练习刚学得的绕口令:“打南边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手里拄着迸白的白拐棒棍……”可就这么巧,话音才落,真的街南拐角出现了一个老头,长长的白胡子,手里柱着一根拐杖,见了捧灯就笑。捧灯一看,认得,这老头见天蹲在路边讲古,那什么“八臂哪吒城”,就是他向自己说起过的。
捧灯赶紧打招呼:“您老起得早呀。”老头一吹胡子:“这还早?不早了。小哥儿你年纪轻,还得更早点儿起身,所谓‘一日之际在于晨’也。”寒暄两句,正打算告辞,突然老头两眼往旁边一扫,“啊呀”一声叫出了声。
捧灯赶紧问怎么了,老头提起拐杖来指一指身边南北朝向的青砖大墙:“小哥儿,你看这墙象什么?”捧灯随口回答:“这墙好怪,竟然不平,起起伏伏跟条龙似的。”老头点头微笑:“好眼力。这其实就是一条龙哪!”
捧灯想起刘鉴那晚所说的话,心想莫非这就是龙脉所在?他踅摸了一阵子,还想详细询问,转头却不见了老头的踪影。于是顺着墙一路向南方走去,眼珠子滴溜溜地四下张望,看这个祥云牌楼也象是积煞聚阴的地器,看那个屋顶吞脊兽也似戾气邪种的妖孽……整个北京城在这小小孩童眼中,赫然成了一片鬼气横溢之地。
大墙到了道边拐个弯,奔西而去。捧灯一脚踏上衢道,正要跟着大墙走势,忽听身后一声炸雷般的吼叫:“滚开,别挡道儿!”捧灯大惊之下,本能地抛开豆浆、油条,匆忙往道旁跳去,堪堪避过。原来是一辆大车横冲直撞地擦过他肩膀,漫不经心绝尘而去。捧灯转过头,只见早点全都滚到泥地里去了,气得指着渐行渐远的大车就破口开骂。他看到车上颠下几块石头,就蹿过去一块块拣起来,朝着已经跑远的车后猛丢。
他丢得正起劲,忽然手臂被人按住。抬头看去,原来是老书吏的儿子高亮,抓着自己胳膊,一脸的惊慌,问:“小刘哥儿,你这是在做啥?”
捧灯笑道:“哟,你呀。今儿个不逢五、逢十,敢出来溜达了?”高亮陪笑说:“多亏您家大人相救。”捧灯笑过了,突然一拧双眉:“咱丢的正开心,汝因何而阻吾?”前半句大白话,后半句却又改了文口儿。高亮看看四下无人,赶紧把他拉到衢道旁边,小声说:“小刘哥儿,你胆儿也真大,连都水司的料车也敢扔石头吗?”
“都水司?”捧灯听着这名字耳熟,想了想,恍然大悟地问:“可是那有个员外郎叫王远华的?”高亮诧异地回答:“正是,正是哪。小刘哥儿你也知道王大人的名字,你看那车上插着面三色凤尾角旗,就是都水司王大人专使的标记了,七品以下的官儿见了都得避让。你是又骂又扔石头,你想找死啊?”
捧灯这些天听刘鉴说了王远华的种种厉害之处,闻言不禁吐吐舌头,暗叫侥幸。但他从来的脾气就是煮熟的鸭子——肉烂嘴硬,还要叫嚣:“那又怎么了,他难不成还能砍了我的脑袋?”高亮“啧”一声,把头缩了缩,好象是心有余悸:“不是我成心吓小刘哥儿你。前日价我们几个瓦匠在通州运河边儿上干活,就亲眼见着一个小吏冲撞了王大人的料车,直接按一边儿就给‘咔嚓’了。”
捧灯闻言,才知道自己刚才已经往鬼门关上绕了一圈,不禁脸色煞白,手里捏的石块也汗水津津。他摊开五指,见这石块有核桃大小,棱角锋利,显然是被敲碎的;石色青灰,却有金黄色纹理纵横其间。高亮见了“啊呀”一声,说:“这是赤金石。”
“怎么,这是金子吗?”捧灯大喜。高亮却只是摇头:“小刘哥儿,这是赤金,是拿来炼铜用的。”捧灯大失所望,又问:“你怎么这么门儿清?”高亮一指大车消失之处:“不远就是华严钟厂,这些赤铜都是运那儿去的。兄弟这两天给征发去铸厂盖工棚,听他们说的多了,也就记住一些。”
捧灯放心不下,唯恐那马车卸了料就转回头来抓人,随手把赤铜石揣进怀里,央告高亮领他去看个究竟,求个心里踏实。高亮还有点犹豫,等捧灯抬出刘鉴来,他也只好答应了。
二人一路寻去,快到德胜门的时候果然见车辙印拐个弯,进入一处工坊。这工坊上空烟雾飘飘,火光缭绕,坊内“叮当”捶打之声不绝于耳,很是烦人。门口有四名兵丁站岗,上面还写着块牌匾“华严钟厂”,气度与别处工坊迥然不同。
高亮悄声说:“就是这儿。有人说是要铸个两丈高的大钟,原有的铸炉模子不够用了。这两天正四处调料,还在挖新的范坑呢。”
正在这时候,忽听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兵卒们赶忙把大门拉开,就见又是一辆大车轰隆隆地开进,随后还有数骑跟随,为首一人相貌清瘦,两撇鼠须,正是那工部都水司员外郎王远华。
捧灯到而今才知道高亮所言不虚,不禁两腿发抖。倘若刚才他骂的那辆料车后面就跟着王远华,只怕连刘鉴也救不下他的小命。
捧灯想到刘鉴,忽然“哎呦”一声,出了半脖子的冷汗。高亮问他怎么了,捧灯匆忙拱手说:“先走了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跑。原来他猛然想到,这趟出来本是要给刘鉴买早点的,如今已经日上三竿,豆浆、油条还裹了泥在大道上躺着呢,自己回去可该怎么交代呀?捧灯没别的办法,只得一路小跑,随便在路边摊上又买了点剩在锅底混着渣子的豆浆、早炸得又放凉了的油条,匆匆忙忙赶回柏林寺。
一进院口,屋里直接飞出一只官靴来,正中捧灯面门。捧灯惨叫一声,两手捧着食物又没法捂脸,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冲。刚走出几步,又飞出另外一只官靴,再次砸中面门。捧灯不敢再往前走了,朝屋子里喊:“尊主,以履责我,却是为何?”
屋里又飞出一只布鞋,第三次砸中鼻梁,把这小书童打得是满脸赤红,双目噙泪。刘鉴这才从屋子里走出来,脚上只穿着袜子,手里还提着另外一只布鞋,冷冷地说:“你还知道回来?”
捧灯不敢再拽文了,只是流着眼泪回复:“小的买早点迟了些,原是该罚,奈何爷您连砸三番,未免太重。”刘鉴瞥了一眼他手里提的食物,冷哼一声:“一番砸你,是因你迟归。”
“那二番呢?”
“现而今都快正午了,既然晚归,你就该顺道买点午饭回来,光拿这些残渣来敷衍,该不该批?”
捧灯苦着脸嘟囔:“那这第三番的布鞋,莫非就是因为小的说古文?”刘鉴冷笑道:“你自己倒也明白。说,上哪儿玩去了?”
捧灯于是把路遇高亮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是隐去自己无故招惹料车一节。刘鉴听到王远华的名字,先是一楞,随即就问捧灯要赤铜石看。捧灯从怀里取出来交给刘鉴,生怕他又追问什么,故作乖巧地说:“爷我去给您置办午餐。”说完一溜烟地跑出了柏林寺。
刘鉴也不理他,自顾自拿着赤铜石回到屋中,反复端详。他虽然精通阴阳数术,对地质矿物却所知有限,饶是如此,也能看出这块矿石质地甚纯,乃是上等好货,果然是拿来铸钟用的。
对于华严钟厂,刘鉴早有耳闻。此处早在元代就是朝廷专设的铸坊,远近大小寺院包括柏林寺内挂的铜钟都出自华严。北京城翻建,铸个大钟什么的原也不足为奇,刘鉴唯一觉得怪的是,这钟也未免铸得太早了点。现在外墙还没修完,皇城也只打起了一个地基底子、起了几栋偏殿,诸官署行部的设施也没完备,论起轻重缓急来,怎么也轮不到铸钟。再说了,既然有新钟,必然得有新寺,刘鉴随着宋礼来北京,这些天又跑过顺天府好几趟,也没听宋礼和陈谔提过北京要新起寺庙呀。这天下哪有庙宇未成,先行铸钟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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