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谔揭开火封,打开书简,见上面只简单地写了几行字:“字付顺天知府陈谔:北京有丐名沈某者,身怀邪术,不利我大明社稷,望即予捕拿。获其人后,先不必审,囚之于狱可也。余将另委专员处置。”
看完这封信,陈谔有点摸不着头脑:“敢问上差乃,少师可有其它钧令么?”
送信来的差官直盯着他读完了信,这才松一口气说:“没有,姚少师只是让我送信给明府,并要我带您的口信回去。”
陈谔急忙拱手回答:“相烦上差乃回禀少师,讲下官必不负所托。”
差官点点头,朝陈谔作了个揖,径自出门上马去了。
“就凭这么一封信?”听到这里,刘鉴摇头苦笑,“能够捉拿到这人,明府可真是辛苦了。”
“系呀系呀,那些日北京城可算系被我翻个底朝天。所幸京城那个沈万三遭发配充军以后,敢公然讲这个名字的人毋算好多,虽费了九牛伊虎之力,幸好系不辱使命……”
陈谔一抓到沈万三,立刻将其关押起来。此后不久,少师姚广孝的那个“另委专员”也到了,正是工部都水司员外郎王远华。此人一到北京,马上就要密审沈万三。押送沈万三的那几个皂隶都由王远华亲自挑选,清一色都是没有家人的光棍。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一点消息也没有透露给外界知道。
刘鉴此时插口问:“可是四十九天?”陈谔掐指算了算:“二十二日,丙申……十一日,甲申……没错,正系四十九天。”刘鉴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四十九天以后,突然王远华派人来找陈谔,说已经把案子审清,沈万三确实有以妖法惑众之实,不仅如此,他还打算谋反,将造反所用的金银分别埋藏在北京八处地方。他要陈谔带着皂隶和沈万三去把金银挖掘出来,好最后定这人的罪名。
可是在挖掘过程中,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沈万三绝口不提造反,只是直着脖子大呼“冤枉”,而那些皂隶们则红着眼睛一味狠打。陈谔几次开口让他们手轻一点,往日唯唯诺诺的皂隶竟不理会。等挖出第一个十窖银子来,皂隶们下手更加狠毒,直到把个沈万三给活活打死了。
八处金银只挖出一处,可陈谔回去向王远华复命的时候,王远华却是一幅很满意的样子。陈谔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在他的反复追问之下,对方才勉强吐露了部分实情。
陈谔
永乐朝的名臣。根据《明史》记载,陈谔字克忠,广东番禺人,他性格刚毅,经常犯颜直谏,永乐皇帝朱棣又是欣赏他,又有点烦他。陈谔做刑科给事中的时候,因为上朝奏事,声如洪钟,朱棣就下令饿了他好几天,可是再上殿的时候,他还是中气十足,朱棣只好苦笑着说:“看来不是故意的,这人是天生如此。”从此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声秀才”。
某次,陈谔得罪了朱棣,朱棣下令在奉天门外挖个坑把他给埋了,光露出脑袋,可是隔了七天,陈谔竟然还没有死,朱棣认为他命不该绝,就下旨赦免,让他官复原职。过不了多久,陈谔再次得罪朱棣,被罚掏钱修缮皇家的象房,可是陈谔家里没钱,只好亲自前往劳作,朱棣看到以后觉得可怜,再次饶过了他。
后来陈谔升任顺天府尹(顺天府五品知府永乐八年始改为四品府尹,陈谔是没有做过顺天知府的,不过作为小说,让他提前上任了),因为执法过严而遭到宰相们的嫉恨,把他先后调去湖广和山西做按察使。朱棣驾崩后,洪熙皇帝朱高炽继位,把陈谔降职为海盐知县,后来又调为荆王长史、镇江同知,官越做越小,直到退休。
第七章、铸钟厂(1)
陈谔好歹是顺天知府,正四品的高官,王远华虽然不归他管,品级可要低得多了。陈谔反复追问,口气越来越是严厉,王远华被逼不过,这才只得解释说,那化名“沈万三”的乞丐原本是前朝钦天监监正的后人,他的先祖受命在北京城八处地点埋下了祈禳风水的镇物,以保元朝国运。现在既然要迁都北京,势必要将前朝的风水阵破掉,既然已经挖出了一处,这阵势就算是破了,其余七处,以及那沈万三的死活,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可是过不多久,北京城里突然有很多人暴毙。陈谔起先并不在意,但接下来的几天里,押解和责打沈万三的那些皂隶们也都接二连三、莫名其妙地死了。经过调查得知,那些暴毙的百姓都是曾经凌虐过沈万三尸身的人。陈谔难免有点慌神,他请王远华过府商议,可王远华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言,最近几天更是干脆躲起来不见了踪影。
说到此处,陈谔有些犹豫起来。刘鉴追问:“明府好像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言。”
陈谔苦笑着回答:“……愚兄最近常发恶梦,时常系遍身冷汗而醒,恐怕也命毋久矣。今日原本就是来此借酒浇愁的么。我越想越惊,猛然望着贤弟乃,毋禁失态……贤弟毋得耻笑。”
刘鉴轻挥折扇,微微一笑:“鬼神之事,原本就扑朔莫测,明府担心祸及己身,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毋基……”
刘鉴正色道:“明府是忧劳过了,以至于神思恍惚,您不会有什么危难的。下官一会儿就给您写道灵符,回去烧掉,用黄酒化开吞服,也就行了。”
陈谔听刘鉴这样说,才终于放下堵在胸口的大石头。
送走陈谔,刘鉴离开酒馆,和捧灯两人缓步往柏林寺走去。这时候天色已晚,街上行人稀疏,捧灯凑到刘鉴身边说:“嘿嘿,这回爷就算不说,小的也知道了沈万三的事儿。不过那草鞋的原委,还请爷给小的解说解说。”
刘鉴只是沉吟,并没有搭腔。直到回了柏林寺的寓所,捧灯掌上灯来,又帮刘鉴打了洗脚水、铺了床,还为他泡了一壶清茶放在床头。
刘鉴盘膝坐在床上,叫捧灯搬了把椅子坐在自己面前,这才开口说:“你说你已然知道了沈万三的原委,其实并不尽然。王远华可没对咱们的知府大人把实话给说全喽。”
捧灯一听这话,不禁眼前一亮:“小的原闻其详!”
刘鉴端起茶壶来轻嘬了一口:“……关于前朝风水阵的事儿,可能所言不虚,姚少师的钧令也不可能是假的。但结合这双草鞋,还有那么多人暴死的事情看,恐怕没王远华说得那么轻巧。这其中有王远华自己一个大阴谋在内。”刘鉴顿了顿话头,好像是试图在心里整理出一个详细的脉络来:“首先,要是关乎国运的风水阵,只挖一处地方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地就破解掉。其次,王远华一到北京,就先审了沈万三七七四十九天,这事儿也大有可疑!”
捧灯忍不住插嘴:“《易经》上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这四十九天之内,莫非王远华做了些什么?”
刘鉴“嗯”了一声:“这四十九天,他一定是在布置……”
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刘鉴坐在床上,只是低着头把玩折扇,打开又合拢,合拢了又打开。捧灯看主人的神情与往常大为不同——刘鉴这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毫无牵挂加上天性想得开,平常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更不会挂在脸上,认识的人三成夸他“飘然有神仙之概”,七成骂他吊儿郎当。象今晚这样眉头紧锁,半晌不语,这种神情对于捧灯来说都相当陌生,所以他也不敢再多说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紧紧盯着主人的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刘鉴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镜鉴记》里记录过一种活祭之法,大违天和,难不成他王远华用的就是那种邪术?!”
“爷,《镜鉴记》不是早就失……”捧灯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了个哆嗦,赶紧缩缩脖子,“活祭?可是拿活人来祭祀吗?!”
刘鉴点点头:“正是。我听说沈万三被活活打死,又听老书吏说有不少人都去糟蹋他的尸身,那时候就开始怀疑了。你想,这当街对犯人行刑有哪个不是要严密防护的?如果事先宣明沈万三有叛国大罪还则罢了,一般来说,怎么可能人刚死就放任闲人上前践踏尸身?”
“那爷的意思是说,这都是故意为之?可他那干嘛要那么做呢?”
“如果说是要活祭,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所谓活祭,简略来说,是要先对祭品施以秘法,使其戾气大增,然后用非刑将其处死,再把尸身进行一番处理,用他身上的物件布下一个至寒至阴的阵。这样,就可以吸收相关人等的阴魂,用来破解咱们前面说过的那个前元风水阵了。”
捧灯胆怯地转头望一眼存放草鞋的书柜。
刘鉴颔首:“没错,那草鞋肯定就是活祭阵法的工具之一。”
捧灯不禁愤然:“姚广孝竟然使用这样邪恶的法术,始作俑者……倒不怕断子绝孙!”
刘鉴摇头:“这件事儿,我看姚少师未必知情,八成是王远华自作聪明。”
“啊?照爷说起来,这王远华可真是胆大包天哪。”
“唔,他原是稽疑司的人,这稽疑司又是诚意伯刘基所建,诚意伯在世的时候,姚少师就和他意见相左,现在王远华不遵少师之令,也在情理之中。正邪之道咱们先不去考虑,王远华如此所为,或许倒也是最简便、最有效果的办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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