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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镜鉴记 (赤军亚古)


  刘鉴扶住大汉的膀子,扯了扯,却扯不动。定睛观瞧,只见此人二十多岁年纪,高身量,宽肩膀,白面无须,看着有点眼熟。旁边捧灯也喊:“那天在小街的球赛,你不是中国队前锋吗?”
  刘鉴听了这话,恍然大悟,但随即大热天里不禁打了个寒战,匆忙问:“你叫高亮?安定门外邸报抄馆的老书吏,难不成就是你爹?他什么去了……死了吗?!”
  大汉流着泪点头不迭:“小人正是高亮。我爹前日得大人的指点,藏在家里,避灾免祸,只可惜逃得了一时,终究逃不过一世,昨儿个未时还是去了……”
  刘鉴见扯不动高亮,干脆抽回手来,笼在袖子里暗暗掐算,一边问:“令尊是因何亡故的?”高亮回答说:“爹年岁大了,腿脚不利索,昨儿个午后失足跌进院子里的水沟,头朝下,挣扎不起来。好不容易捞上他来,却已然迟了,找大夫来救也救他不活。”
  刘鉴皱眉问道:“我教他不出七月,不可出门,不要近水,他怎么不听?!”高亮抹一把眼泪,耷拉着脑袋回答说:“爹年岁大了,眼花头昏,忘了本年有个闰七月。他只说七月已然得过,等了好些天也不见大人来邸报抄馆,就当没事了,结果……”
  刘鉴轻叹一声:“果然遭了水厄,运数如此,勉强不得呀。”又问高亮:“这其中的因果缘由,令尊可对你详细说起过吗?”高亮轻轻摇头:“我爹是昨儿个弥留时候才对小人说起,但他只说大人教他躲灾避祸,没提什么缘由。他叫小人前来禀告大人一声,并说是自己糊涂,丢了性命,该当由小人代向大人致歉。”
  刘鉴摇头叹息:“致什么歉呀,我没能救得了令尊的性命,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两人相对唏嘘。刘鉴安慰了高亮几句,高亮拱手告辞。他前脚才刚迈出院门,刘鉴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一件事,折扇一指,高声叫唤:“高亮,你做的什么营生?”高亮转身回答说:“小人乃是瓦匠。”
  刘鉴关照:“我见你后脑有黑气萦绕,恐怕最近有些不测。出了闰七月就是八月份,八、九两月逢五、逢十,你最好请假在家里歇着,别上工。”高亮点头答应:“大人料事如神,大人的关照,小人不敢违犯。”
  目送着高亮离去,刘鉴长叹一声,转过头来,早没了乘凉看天的闲情逸致,也不理捧灯,自顾自回屋去了。捧灯急忙一手捧着茶壶,一手拖起椅子,才进屋门,就见主人斜靠在书桌前,双手展开那把掘过坟头的扇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可那根本就是柄白扇,既没画花鸟,也没题字。
  捧灯想笑,可是刚出了高亮那档子事,他也觉得这时候笑出来显得不大厚道,于是咬咬嘴唇,板着脸问:“尊主睹物而思人,莫非此间祸事延绵不绝,故欲得骆小姐相助一臂乎?”
  “啪”的一声,刘鉴合上折扇,做势就要往捧灯头上扔过去。捧灯本能地想要伸手抱头,可是茶壶、椅子还没放下,两手收不回来,只好缩脖子歪脑袋,那表情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刘鉴扇子终究并没有脱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他随即收敛笑容,长叹一口气,把扇子往桌上一扔,别过头去,再也不理捧灯了。
  捧灯还想打听沈万三和掘草鞋的事情,可是刘鉴一直板着脸,坚决不肯再详加解说。捧灯一个谜团藏在心里都会浑身难受,现在腔子里少说也塞了六、七个谜团,并且环环相套,说有一万只蚂蚁在心上挠,只怕数还少了,每过一天就如同过了一个月似的。他数次三番、左一个“爷”右一个“尊主”、拐弯抹脚地探听,刘鉴不耐烦了,敷衍说:“你要是连着一个月不胡乱拽文,我就讲给你听其中的底细。”
  要捧灯不拽文,这更比要了他的小命还难受。可是好奇心实在太过强烈,捧灯没法子,只好尽量少开口,多动手,每天掐算,好不容易熬到八月初六,再过一天就是约定之期。这段时间里,他除了偶尔冒出个“尊”字就赶紧打住、生咽回去以外,再没胡乱讲过话,刘鉴倒有些不适应起来。
  这一日晚间,刘鉴领着捧灯往小街和东直门大街交汇处的那家官营酒楼去吃饭,一路上只是逗捧灯说话,想揪他个错处就破了约定。捧灯紧咬牙关,用力抿着嘴唇,只是哼哼,却不敢答腔。刘鉴看他的表情,觉得非常好笑,逗得越发起劲了。
  才上酒店二楼,忽听旁边座头上有人长叹,刘鉴斜眼一看,依稀认得。此时那人也已经看到了刘鉴,眼珠瞪得溜圆,突然几步跑过来,一躬到底,口称:“贤弟,救我!”
  这人不仅刘鉴,就连捧灯也是认得的,看他行如此大礼,不禁吓了一大跳。原来此人虽然穿着便服,其实却是前些日子他们在顺天府后门口远远望见过的知府大人。
  “陈大人,您怎么行此大礼?这可折杀下官了。”刘鉴没有捧灯那么吃惊,他似乎已经料出七、八分缘由了。
  且说这位顺天知府名叫陈谔,表字克忠,广州番禺人,遇事最是刚断果决,深受当今永乐天子的喜爱。他曾在南京城里官居刑科给事中,有一次上朝前在皇城门口遇到刘鉴,刘鉴看他面相,说他有性命之危,给了一道符咒防身。结果当天上朝的时候,陈谔因为一件案子的处理方法竟然和皇帝顶撞起来,永乐爷怒不可遏,立命值殿武士把他拖出奉天门外,挖个坑给埋了,光露一个脑袋在土上面。全靠着刘鉴给的那枚符咒,陈谔硬是挺过了七天,竟然不死,这才终获赦免。永乐爷喜欢他的硬骨头,可是又恼恨这家伙时常顶撞自己,干脆升他做顺天知府,调职到北京来,算是眼不见心不烦。
  陈谔外号“大声秀才”,天生的大嗓门,他这一喊“救我”,震得整座酒楼都“嗡嗡”响,人人侧目。刘鉴赶紧把他拉回到座位上,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陈谔长叹一口气,尽量压低声音说:“贤弟乃有所毋基呀,最近愚兄的衙门垒出大事嘞……”
  俗话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陈谔这一张嘴,刘鉴就觉得头疼,不禁支楞起耳朵来仔细分辨。他对陈谔说:“这事儿可大,您还得压着点儿声——大家伙儿全都听到了。”
  陈谔一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刘鉴:“……怎、怎么,难道贤弟乃已基其详了么?”
  “明府……”
  “不敢,不敢。”
  刘鉴微微一笑:“顺天府衙门里最近是不是有人暴死?”
  陈谔点了点头:“不仅衙门垒,最近一段时辰垒,北京城垒都十好多人暴死,百姓慌张失措嘛,人人既危。愚兄本以为系刁民造乱,但最近几人死得好系奇怪,怀疑系神鬼作祟……”
  “那前些天,王远华造访明府也是为的此事喽?”
  陈谔一凛:“神、神仙呀……刘大人乃是如何得基此事的?”话音里突然带上了三分官腔。
  刘鉴打开手中折扇,轻描淡写地说:“明府不必多虑,前几天下官偶然路过顺天府,无意中见到王远华,攀谈了几句而已。”
  陈谔听到这番话,才勉强松了一口气,苦笑着把语气改回来:“贤弟乃莫怪,此事牵涉机密,愚兄毋得毋小心从事。贤弟可系从王远华处得知基此事的么?”
  “这倒不是,”刘鉴摇摇头,“下官来北京已然两个月,帖子也投了,顺天府也跑过几回,都说明府正忙,无暇接见,故而闲来无事,只好四处游荡。在街面上听说了几件怪事儿,由此及彼,模模糊糊推断出来的。”
  陈谔有点尴尬地笑笑:“确实系忙,确实系忙。唉,我都毋基贤弟到了北京,那些扑街书吏们也毋禀报,否则愚兄早就登门拜访,请贤弟乃为我解忧了,何待今日酒楼偶遇哩?贤弟乃既然已基其详,还望救愚兄一救耶。”
  刘鉴做了个不置可否的手势,叫捧灯过来唤进伙计。这北京不愧是曾经的都城,连跑堂的也甚有眼色,看到这两位虽然穿着常服,言谈举止却都有官相,在雅座里又是作揖又是喊“救命”的,很识趣地不过来打搅。捧灯叫来伙计,点了几味时令小菜,叫了一大壶淡酒,让两位老爷慢慢闲聊。捧灯看刘鉴没有避他的意思,也就乐得站在旁边偷听。
  刘鉴先要陈谔把打死沈万三的前因后果详细道来,才明白是这么一个经过:
  且说陈谔受命为顺天知府,到了北京以后,励精图治,不敢稍存懈怠之心,这古都旧城因此日渐繁华,比当年永乐爷在这里当燕王的时候兴盛多了。但自从传说圣上有意迁都来此,北京城立刻吸引了各处的商贾民夫,人口越聚越多,治安难免逐渐败坏,陈谔常常是忙得三更才睡,四更便起。
  这一天夜里,陈谔刚刚躺下,就被府衙的门官叫起身,说是从京城传来一通急报。他慌忙穿戴整齐出来迎接,刚到外堂,远远就看见个戴着红缨帽的差官正在廊下焦急地踱步。看到陈谔出来,那差官立刻从背后解下个包袱,捧在手上层层揭开,从里面取出一封火漆书简来。
  “陈大人,这是姚少师给您的密令,少师嘱咐要我亲手交到您手里,您一定要按令行事,不得有误。”说完这句话,差官递过书简,也不告辞,只是眼定定地看着陈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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