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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实录 [精校出版] (徐浪)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事,马北一昨天特别肯定地和我说,自己会因为印假钞被判三到十年——这是造假钞最轻的量刑。马北一只参与了前期,不算主犯,很有可能判得比较轻。但如果他被认定诈骗的话,一百万元以上的金额,起码得判十年以上。
  他昨天和我说那些话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在我去警局录笔录的内容时,能帮他从诈骗罪里摘出来——他没想骗人,只是正常的借贷行为。
  这种可能性很大,但为了让周庸开心点儿,我说:“你不能这么想,犯了错就该接受相应的惩罚,和其他任何事都无关。”
  18
  爸妈喜欢保健品,一年被骗一万亿
  2016年10月份,我在整理新闻和线索时,看到了一份死亡名单——燕市“仙草保健品死亡名单”。
  在这份名单里,有三十五人因为服用仙草保健品死亡或受到严重伤害,上面明确地写了这些人死亡或受损的时间、症状,以及他们的家属或朋友的联系方式。
  这不是第一次出现保健品死亡名单。
  2007年,报纸曾报道过一份保健品公司的死亡名单,上面有2004年至2007年间,服用了某公司保健品后身体受损或死亡人员的信息。
  这份死亡名单扑朔迷离,说真说假的都有,对保健品公司的影响,直到今天还有余波。如果不是因为这份死亡名单,该公司说不定早已成为业界翘楚。
  老金当年也参与调查过这起案子,但因为某些原因,半途而废了。他后来和我提起过这事,说自己对保健品行业的观感极差。和老金一样,我对保健品行业也没什么好感,但很大原因是因为我睡不好。
  按“中国睡眠研究会”的调查结果,全国的成年人里,有38%都是失眠人口。而生活在一线城市的人,失眠率更是高达六成。而我恰巧在这60%里,只能长期服用安眠药来帮助进入深度睡眠,以缓解夜行者的调查工作和写稿的疲惫。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去年年底。田静分享给我一篇出自《美国临床精神病学》的论文,上面说长期服用安眠药极可能导致性功能障碍。我立刻把安眠药停了,改为服用一种据说对人体无害的保健品,褪黑素。
  吃了很长时间,也没什么效果。咨询了学医的朋友,他告诉我这东西是改善睡眠质量的,对失眠没什么帮助,代替不了安眠药——这让我有种受骗的感觉。
  如果这份死亡名单为真的话,很容易就能引起社会关注和共鸣,专题调查可能卖很多钱——我决定跟进这件事。
  我叫上周庸,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按照死亡名单上的电话,挨个打了过去。半个多小时后,我对这份名单上的人有了一些了解——名单上的三十五人里,有九个人没开机,七个人没接电话,十个人不愿接受采访,三个人直接挂断。还有五个人很友善,告诉我和仙草保健品公司已经达成和解。按照协议,不能再提这件事。
  周庸电话打到一半的时候就快放弃了:“徐哥,甭打了,这是编出来唬人的吧。”
  我说:“就三十多个,都打完得了。”
  全都打完之后,好在还有一个人愿意和我们聊一聊。
  这人叫张超,他的女友是死亡名单上最年轻的一个,只有二十七岁。死亡名单的其他人里,最年轻的也有五十九岁了——除了张超的女友外,这份名单可以算是“老年人死亡名单”了。
  在电话里,张超告诉我们,2016年10月12日,他的女友在吃了母亲给的仙草极致美肌丸后没多久,头疼发冷,喉咙发痒,她母亲急忙打电话咨询卖保健品给她的销售人员。
  对方告诉她没事——这种情况是中医所说的瞑眩反应,现在身体正在排毒,等毒都排出来就好了。
  她妈一听放心了,也没去医院,告诉女儿忍一忍。三个小时后,张超的女友出现了休克的症状。这时再打120,送到医院时,人已经快不行了。医院抢救了两个小时后,将病人转进了ICU,告诉家属,病人现在处在昏迷中,有很大的可能醒不过来了。
  她的父亲愤怒地打电话给保健品公司,结果对方不承认这是保健品的原因,但愿意赔偿一部分费用作为捐助,希望不要将事情闹大。她父亲没同意,说要报警。结果这家保健品公司就人间蒸发了。
  我试图约张超,问他能不能出来一起吃顿饭,想深聊他女友的事。他答应了。
  10月19日12点,我和周庸开车到了约定的地方,找到三楼的饭馆,一个穿着灰色帽衫,看起来挺憔悴的男人站在门口。
  我伸出手说:“你是张超吧?”
  张超和我握了握手,我给他和周庸相互介绍了一下:“咱别在这儿站着了,进去说吧。”
  我们进去坐下,点了汽锅鸡和煎豆腐。服务员走后,我直接问张超,他女友出事后,他们是否采取了什么措施。
  张超:“出事的第二天,她爸就报警立案了。但这家保健品公司已经找不到了,推销员的电话打过去也是关机。警方查推销员的电话号,发现是不记名的手机卡。”
  汽锅鸡,云南名菜之一。汤的味道很鲜美
  周庸:“真孙子啊!不过张哥,说句不好听的,你女友她妈也够呛了,自己闺女出事不打120,听一个卖假药的。”
  张超点点头:“是,她妈特别爱买各种保健品,平时就总给她吃。”
  我问张超是否方便去他女友家里看看。张超让我等等,出去打了个电话。过一会儿他走回来:“方便,吃完饭咱就去。”
  吃完饭出来,我和周庸跟着张超到了地方。这个小区很冷清,几乎没见到年轻人,在楼下转悠的都是一些老头儿老太太。
  周庸问张超这小区怎么这么多老人。张超说因为这边的小区基本都是经济适用房。
  我和周庸“哦”了一声。燕市的经济适用房一直限制购买资格。这小区建好有十来年了,当时能在这边买房子的都是老城区的拆迁户。
  一般在老城区的房子被拆迁了的老人,都会买城郊地带的房子养老。这里房价便宜,环境也还可以,还有优惠,老人自然就多了。这个小区有许多拆迁后、手里有钱的老人。这里离市区也远,老人的儿女大都为了工作不会住在这种偏远的郊区。对于保健品推销行业来说,这个地方简直就是遍地客户的天堂。怪不得张超女友的母亲会被骗。
  我们到了十一层,张超敲了敲门,一个老头儿开了门:“小超来了。”
  张超说:“来了,”转头指着我和周庸,“这就是刚才电话里和您说的两个记者。”
  刚才张超吃饭时和我们说,他女友的父母老来得女,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但看起来,老头儿分明得七八十岁,可能是最近家里的事太多,加速了他的苍老。老头儿过来和我握手:“麻烦您二位了。”
  我问了老头儿一些他闺女出事时的问题。他说的和张超告诉我的大同小异,但有一个问题——他们都不是第一当事人,老头儿的妻子才是。所以我问他妻子在哪儿,说想要聊聊,看能不能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他们家是两室一厅,老头带着我和周庸来到其中一个卧室的门口,打开了门。里面一个老太太正坐在床上抹眼泪。卧室里除了床以外,其他地方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这些箱子大都是口服的保健品,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按摩仪和我没见过的器材。
  我说:“阿姨,我想问问您闺女吃的那个药,您能给我看看吗?”
  老太太找了找,拿出一盒仙草极致美肌丸递给我。我看了一下,这盒美肌丸上没有食品生产批号、没有厂址,也没有保健品的小蓝帽。我又了食品药品监督局的官网,查询这个产品——发现完全没有相关信息。
  这肯定是款“三无”产品。我问老太太购买时是否有发票,她摇摇头,说:“他们说这是进口保健品,没发票。”
  我又问她女儿出事那天,是否还服用了什么别的保健品,或者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老太太说:“没吃,她从小就是过敏体质,对花生啊什么的好几种食物都过敏。我们不敢给她乱吃东西。这个仙草极致美肌丸我也是问了很多遍,配方里没什么会让她过敏的,才给她吃的。”
  基本可以确定,张超女友的昏迷和这个“三无”保健品确实有关。但现在的问题是——这家公司已经消失了。
  我点点头:“阿姨,您还买过这家仙草公司的其他产品吗?”
  老太太又拿出了一盒黑的、一盒红的口服液,还有一瓶蓝色的护手霜:“这三个也是他家的产品。”
  拿相机拍下这几盒保健品后,我们和张超一起出了小区,他要去医院看看女友的情况。我和周庸目送他离开后,靠在车旁抽烟。周庸说:“徐哥,怎么查啊?这帮人肯定早跑路了。”
  我摇摇头:“不一定,很可能是换了个名字,换了几个推销员,继续在这儿骗人。”
  老金给我讲过一些保健品行业的行为准则——对保健品销售公司来说,他们选择行骗的老人是有标准的。并不是所有的老人都会成为行骗对象。他们会根据两点,找到最有“潜质”的老人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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