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塞尔笑一笑,没有回答。
“嘿,我说,当心别被她榨干啊。”唐纳德大笑,捶了一下拉塞尔的肩,然后抽出几张钞票甩给他,“喏,这是你应得的一份。今天你收获最多,走,去吃中餐!”
两个人穿过流光溢彩的夜色。“这是一家新开的中餐馆,味道很正,我听过一句谚语,说如果觉得人生不完美,就放下汉堡和薯条,来试一试中餐。”唐纳德推开写着“欢迎光临”中文字样的玻璃门,说,“我请客,就当给你压惊。”
这个餐厅很小,缩在街角里,里面只有七八个餐位。此时已是深夜,除了新进来的两个年轻人,再无其他客人。拉塞尔看向柜台,顿时愣住了——穿着白色厨师装的中年男人和他旁边正专心在课本上勾勾画画的小男孩,分明是早上看见的那对父子。
男人拿着菜谱走了过来。
“给我来一份‘让苏意一’”。唐纳德的中文不太流利,偏偏要用这种绕口的语言点菜,“还有‘轰遭去子’和‘拉波都哭’。”
“好的,先生您点了糖醋里脊、红烧茄子和麻婆豆腐。”男人转向拉塞尔,“先生您需要一点什么呢?”
“哦,我来同样的三份就可以了。”拉塞尔盯着男人,对方却像根本不记得他一样,点点头转身进了厨房。
真是一对奇怪的父子。拉塞尔吃着美味的中餐时,心里这么想着。
唐纳德回到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空气中随即涌出一团白雾,稍纵即逝。四月初的新泽西,深夜里依然寒意浓重,他抖抖腿,像是要把骨髓里的冷清抖出体外。
这座房子很大,却只住着唐纳德一个人。他拥有不为人知的身份,无法与人同住。
已经接近深夜,整座房子都沉浸在浓郁的黑暗中。唐纳德不喜欢光亮,因此没开灯,径直走进客厅。他的嵌入式壁炉里放满了燃木,已经被油浸透,他点燃打火机,凑近,壁炉里顿时冒起腾腾火焰,将寒冷和黑暗迅速逼出屋子。
这乍起的光亮也让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影露了出来。
“谁?”唐纳德猛然警觉,手伸进西装内侧,把电爆枪拔了出来,同时将拇指按在枪托侧面。“嗡”,电爆枪的指纹密码锁立刻解开,高能电磁集束正在枪管里形成。这种聚能武器是违禁品,即使在枪支开放的美国,也不允许公民持有。当初唐纳德为了搞到一把,可没少费劲儿,现在,他十分庆幸拥有这种能一击轰开墙壁的强力武器。
然而,在电爆枪的逼视之下,不速之客却缓慢地把手伸进口袋。
“嗤嗤……”枪管里的光越来越亮,似乎随时要朝着那人的脑袋喷涌而出。
但唐纳德没有开枪,因为客人手里掏出来的,是一张蓝白色的证件。
唐纳德熟悉这张小小的卡片,他所有的秘密都与此有关。
“二级干员?”
客人坐在客厅的角落,跷着腿,脸的一侧被火光照亮,另一侧则埋进了深深的黑暗里。他的鼻梁很高,被光勾勒着,像一柄弧形刀的刃。他点点头,说:“很好,看来这么多年当混混儿的日子,并没有让你忘记公司的制度。”
唐纳德悻悻地收回枪,把壁炉里的火焰调大,转头说:“怎么可能忘呢!我现在的日子,就是拜公司所赐,哼,在这个小地方管一群嬉皮小子。我记得公司的制度,公司却恐怕早把我忘了吧……”
“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可是尊贵的二级干员,除了那些铁疙瘩,你们的权限最大,怎么会需要我这种被公司遗忘的家伙呢?”
客人摇摇头,但唐纳德只能看到他的脸在明与暗的边界上晃动,表情一隐一现。“你们是公司布下的钉子,没有你们,公司在各处的行动就会遇到阻碍。我们同样重要,只是任务不同,相信我,你不会羡慕我做的那些事情的。”
唐纳德说:“这一套很早以前就有人跟我说过,早就烦了。说吧,我有什么能够帮助你。”
“我要找一个人,一个偷了我东西的人。”
“咚,咚,咚……”
午夜里,敲门声响起,突兀而诡异,如同亡者在深埋多年后胸腔突然有了心跳声。
拉塞尔猛然惊醒,睡意全消,起身轻手轻脚走出卧室,盯着正在发出有规律敲击声的金属防盗门。
“是谁?”他涩声问。
敲门声停了,有人说:“是我。”
是那个被偷了钱包的男子的声音。拉塞尔顿时感到浑身冰凉,还不到六个小时,这个男人就找到了自己的家门。
“你……你来干什么?”
门外的人笑了,“我来拿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以及,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他说的是皮包和自己的命,拉塞尔绝望地想。
门锁咔嗒一声,被门外的人打开了,高大的身影屹立在门前。“你好,今晚你可以叫我杰克。”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如死灰的年轻人,“我杀人的时候用这个名字。”
拉塞尔突然向后一跳,两手乱挥,胡乱中抓住一叠纸,向杰克扔去。纸还没有碰到杰克,就在空中飞舞成一片雪花,有几张还穿过门落到了楼道里。趁这个机会,他跑进了卧室,把门反锁上了。
杰克露出猫捉老鼠一般的残忍笑容,“会抵抗才有意思。不要急,我们还有整个夜晚的时间。”
一张纸落到他眼前,他看到了上面印着的图案和文字,眉头一皱。
拉塞尔扔出来的,恰是皮包里的档案。这份集合了公司所有暗探的名单,正是他此次的任务,他不相信电子产品,便将文件打印出来,打算亲手送回总部。有一个倒霉的清洁工正好路过,看到了打印纸的一个角,于是他顺手又制造了一具尸体。
他弯腰把打印纸一张张捡起来。先把任务保住,再慢慢对付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混。他一边捡,一边在脑海里搜寻能给人带来巨大痛苦的折磨法子——他的知识储备很多,待会儿可以逐一使出来。
在楼道里,他看到最后一张纸有一半塞进了对面人家的门底缝隙里。“哦……”他叹息一声,那张纸恰好是正面朝上的。按常理,这个时间不会有人起床看到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纸,但……他的工作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没办法了……他把纸抽出来,叠好,放进随身携带的皮包里,然后轻轻敲响这户人家的门。
咚,咚,咚……
出乎他的意料,门几乎立刻被打开了,一个华裔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好,”在一瞬间的错愕过后,杰克定住心神,脸上堆起笑容,“我叫杰克,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能进屋里谈吗?”
华裔男子点点头,侧过身,说:“进来吧。”
拉塞尔靠在墙上,大口喘息,胸膛像鼓风机一样剧烈起伏。
跑不掉了,跑不掉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对方既然这么快就找到自己了,还让唐纳德都出卖了他,就一定算准了他没路可逃。
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每年中央广场庆祝独立日而燃放的烟花爆裂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冷汗从额头沁出,流满了脸庞。恐惧从空气里渗透进来,有如实质,逐渐变浓,挤压得他呼吸困难。他在极度的难受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一直到天亮,那个叫杰克的恐怖人物都没有再出现。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到这个年轻人苍白的脸上。他睁开眼睛,被清晨的光线刺得生疼,才明白自己又活过了一个晚上。
3
拉塞尔惊奇地发现,他的生活竟然一切平稳。
他在家里等了几天,没有任何人来打扰,连往常会催他去干活儿的唐纳德也没有再联系。几天后他忍不住,给相好的琼打了个电话,问:“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琼嘴巴大,耳朵也尖,要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一定瞒不了她。但琼只是在电话媚声骂道:“死鬼,好些天不找我!是不是有新欢了?”
“没有,我这几天生病了,”拉塞尔随口道,“说真的,城里没发生什么大事吗?”
“风平浪静着呢,我倒是想看热闹,还真看不着。”
拉塞尔放下电话,总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似乎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都是梦魇,随着晨曦吐露,便消失在模糊的记忆里了。
不对,他努力回想,想起杰克曾敲开了对面人家的门,并说要进去,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拉塞尔开始留意起对门那对华裔父子来。
这没花他多少工夫,因为那对父子的生活规律简直跟机器一样精准:每天早上六点半,父亲开门送儿子去上学,然后在中餐厅张罗生意。晚上六点,他接孩子回到餐厅,孩子专心复习功课,父亲继续做菜端盘,一直到十点半餐厅打烊才回家休息。
每逢周末或节日,男人就关了餐厅,用自行车载着孩子出去玩,在公园,或是郊区。他们经常会放风筝,又高又远,惹得其他孩子羡慕地向父母撒娇。有时候也会野炊,香味同样飘到很多人鼻子里。
如果不是那个男人一直面无表情不爱说话,他简直可以被称作模范单身父亲。那个叫小障的孩子,身上却有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老成,当着父亲的面,他表现得天真爱玩,但父亲一走开,他立刻放下玩具,冷冷地看着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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