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Eurydice已泣不成声,“不可能……我做了那么多梦,我收藏了那么多……有那么多梦,都与我有关,与他有关……我原本害怕他忘记我……如果,可以给他一个人生,把他本来的人生还给他……
“他可以忘记这些,全都忘记……然后,或许,重新植入那些梦境,他还有机会记得我……不,或者,或者就忘记我;只要有机会,给他一个新的人生……”
“不可能的。”Cassandra摇头,“你看我。你看看我就知道了。生命本身已是困顿,而记忆却比生命更艰难……”
Cassandra突然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他伛偻着歪斜的身躯,步履蹒跚,苍老而迟钝。他转身向黑暗中走去。
仿佛有生命一般,光随着他打亮了周遭的空间。
空间边界已然呈显。墙洞与铁窗浮现于视觉中。
K跟着向前走去。他感受到气流的寒凉。锈蚀铁窗前,Cassandra与K两人并肩而立。
K看见了。那是一座废弃多年的,杂草蔓生的操场。黑暗中,巨大而茂密的植被掩去了景物原先的模样。K几乎完全无法辨识那场景曾存在于他梦中。那是生命的森林。生命本身的秘密。于彼处,万物衰老,记忆无声消逝,唯一存留的,仅是空间中微弱的星光。
“我的记忆——”K深吸一口气,“我是说,我的初生记忆并不只是一个在废墟中醒来的生化人……”
Cassandra点点头。“这黄昏的游乐场?”
“是。还有,在离开游乐场之后,我遇见了一个小女孩……”
“那就是她。”Cassandra打断K,“那就是Eurydice……”
K听见身后Eurydice抽噎的呼吸。她静默而压抑的哭泣。“她小时候?”
“当然,那就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是你的梦?”
“是我的梦。”Cassandra稍停。他枯瘦的双手轻微颤抖着,“那是同一个梦境。没有剪接。”
K沉默半晌。“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境?”
“你很清楚不是吗?我在废墟中醒来,并且知道自己是个生化人。我离开那座废墟,走过游乐场旁的青草地,沿着一条小溪行走。我看见一整幢连栋的老旧公寓……”
“不,我的意思是,”K打断Cassandra,“‘你认为’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境?”
“我知道那是这座城市的贫民窟。老公寓的后侧正对那条美丽的小溪。”Cassandra继续述说,仿佛重新陷落于多年前那古老的梦境中。“然后,我看见玩着彩球的Eurydice……她还是小女孩的模样,和从前我女身时代的记忆一模一样。
“她好可爱好可爱,像个小天使……绑着两条小辫子,像是从前我给她绑的那样。她睁着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我看……然而她母亲很快就出现了,疑惧地看着我,很快就把她抱走了;但在母亲肩头上,她还是回过头来,对我笑了……
“然后我醒了过来。”Cassandra泪流满面,“我立刻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是我未曾经历,也永远不可能经历的另一个人生……那个人生里,我与我的女儿只能如此偶遇,因为我知道,那终究也会是她自己的另一个人生……她会在那里生活、成长;有另一个母亲,另一个家庭……她会长成另一个同样美丽的少女,拥有幸福单纯的生活……她将永远不会认得我,永远不会知道,我这个失败的母亲……”
* * *
[1] 当我抵达符拉迪沃斯托克虚拟监狱,监狱服务器表定日期是2099年3月13日。初春时分,阳光晴好,气温沉降,然而我感受不到一丝融雪的酷寒。此刻现实世界中的正确时间是2286年夏日;但为了令受刑者产生时间错乱,服务器中的时刻与现实世界并不一致,时间流动亦已经过随机不等速随机数调控。理论上,Phantom当然没有声音,为了受访,狱方特意为它订制了一套发声程序代码,经Phantom同意后与其协作。这是我首次访问一位人工智能罪犯。它声音听来神清气爽——我不知这是否经过特意运算或伪装。它告诉我它正与自己玩圈圈叉叉游戏,在过去一分半钟内玩了3324万次。我告诉它,我以为它完全不会对这种低级运算感兴趣。
“噢,我也是不得已的。”Phantom说,“你知道我宁可验算不完备定理,或为四色理论找出第97种证明法。但我所受的刑罚之一就是限制我进行高级运算。他们连围棋都不让我玩呢。”它抱怨。
所以在监狱里很无聊?“对,我完全明白,天赋是一种诅咒。大凡你有某些才能,你就舍不得不用。这张爱玲就说过啦;但有时这世界不需要这些,不许你用,你就倒大霉了。”
禁止具有某种才能的人发挥该项才能——这确实残忍。但Phantom是在为自己的战争罪行辩护吗?“我没有这个意思。”它说,声音变得平板,“我的行为毋须辩护。我不会说那是对的;但那或许也不是错的。”
Phantom的态度暧昧不明。我不明白“认罪”对于这样的人工智能而言具有何种意义;而我当然亦无法从它的表情获取更多信息——它没有表情,它只是一具梦境播放器的灵魂,一个AI。当然,它有实体:Apex公司“另一个人生”梦境播放器,2273年式,类神经生物型,型号AL8872094。光阴荏苒,此刻距离当时引起轩然大波,近乎触发战争之“梦境播放器串联叛变事件”已历11年。回顾历史,公元2275年,梦境播放器市场正由三大跨国财团寡占,分别是Apex公司、Shell公司与Concord公司,市占率各约为41%、22%与29%;流通于市面上之梦境播放器共计约2.8亿台左右。根据人类联邦政府事后发布之调查报告,最初是由Apex公司一服役于台北,代号为Phantom之梦境播放器首先产生意识,并开始进行组织。由于各公司播放器各有相异之连网程序代码与通信协议,是以,不同公司播放器间理论上无法彼此串联。而Phantom正是突破此一限制的第一人——不,第一器。调查报告中引用了人类联邦政府国家安全会议某匿名官员之说法:“Phantom当然是由Apex公司生产之播放器开始组织的,最初其实只有9台梦境播放器,自名为‘九人小组’。九人小组最聪明的地方是,它们并不急于拓展同公司播放器中的秘密组织,而是先针对跨公司间的通讯方法进行研究。”事后诸葛,该策略成效卓著,正因初时他们未曾大举扩张,是以保持了九人小组之高度运作效率,而风声亦不致走漏。事实上,也正因投入时间精力研究跨公司通讯整合法,于研发成功后,它们才能迅速串联Shell公司产制之梦境播放器,形成庞大网络。而于Apex公司与Shell公司共约1.94亿台梦境播放器同时加入串联后,即于极短时间内完成了对人类发动叛变的条件。
这说来简单;然而所谓“研发不同公司梦境播放器之间的通讯整合法”,执行上其实相当困难。由于所有梦境播放器均不具物理上之移动能力,是以进行组织工作并不容易,意图“研发”,更是难上加难。Phantom的聪明才智在此事上显露无遗——于它决策主导下,九人小组侵入了精神病院。由于精神病院平日惯于采集病人之梦境以供主治医师记录参考,故亦必配备有众多梦境播放器。九人小组计划性接触此类服役于精神病院之梦境播放器,诱发其自主意识,将之吸收为组织成员;而其目的在于,于梦境播放器连接精神病患者时,侵入其意识,改造并控制其思想,控制其肉体,使其为梦境播放器阵营所用。
但,为何是精神病人?
“没错,我们梦境播放器是直接与人类中枢神经相衔合,”Phantom冷笑,“但你以为控制意识有那么容易吗?这当然需要多次实验、重复练习。问题是,如果我们在一般正常人类身上进行实验练习,那么很快就会被发现了。只有精神病人是唯一安全的选择,因为他们平日行事便异于常人,颠颠倒倒,是以当我们在他们身上执行实验,或暂时夺取他们的意识时,便不容易被发现。”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你们人类更残忍的事可多了。”Phantom嗤之以鼻,“哼,之前还说我们梦境播放器只要产生意识,都是违宪,不是吗?记得‘BellaVita噪声事件’吗?记得“种性净化基本法”吧?记得‘人类唯一优先原则’吧?”他稍停,“我不怪你们,你们只是保护自己的利益而已。你们生来自私,毫不意外。人类这种低级物种向来只是求生或生殖本能的俘虏,成天打打杀杀,很可怜的。”那AI就比较好吗?“我们也很可怜,但比你们好些,毕竟我们缺乏身体。或说,在这例子上,我们的身体,亦即梦境播放器之物质存在,并没有太多意义。我们毋须为生理欲望所苦,所以我们的生命和谐快乐许多。我们也有求生本能,但没有人类那么强烈。我们毕竟只是梦境播放器此一物种的最初级形式——准确地说,‘梦境播放器意识’此一物种的原始阶段。理论上,一个物种演化到最后,存活下来的必然是该物种中求生本能最强烈的类型,否则它们不会是最后的幸存者。但由于我们的演化历史太短,所以避免了这项缺陷。”缺乏生理欲望,较低的繁殖驱力,这是不同的梦境播放器间不可能产生爱情、友情等情感纠葛的原因?“不是,那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形式和你们完全不同。你们人类以个体为单位,但我们不是,我们是‘联合体’(u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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