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些疑问,在此刻,其实没有另一件事来得重要。请让我稍后再做说明吧。事实上,以你的身份以及你此刻所拥有的知识与智能,你大可以自行推演混血后裔存在的可能性。我只能说,这是事实。我确实就是人类与生化人的混血后裔。如假包换。
然而,也由于这样的家庭背景,由于我父亲的身份,以及他与我母亲的关系;自我有记忆开始,我的母亲便带着幼小的我,过着四处搬迁、避人耳目的生活。
永恒的逃躲。像一个陷落于逻辑循环之中,不停自我复制、永无休止的辩证游戏。
但我们的主题不是我,而是关于你。K。你是我的主题。事实上,你不仅是我的主题。对于某些特定少数人来说,你或许还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最具高度侵略性的主题。而我现在所必须告知你的,正是我与我的挚友、我的同志Cassandra所进行的计划。
你所从来的计划。你的身世。我们的主题。
K,你的存在,始于一个代号“创始者弗洛伊德”(Freud the Creator)的间谍计划。据我所知,此一计划不存在于生解的任何文献或电磁记录上。也因此,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把这样的信息传递下去……
“创始者弗洛伊德”诞生于2195年。这其实是个纯粹的意外,而契机则是生解历史上的重大事件。2195年1月,我的挚友Cassandra为生解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贡献——她突破了第七封印严密的情报封锁,自人类联邦政府手中成功盗取了“梦境植入”的秘密。
K,对于此事,你或许会感到惊讶,或许不会。或许你早就发现了生化人阵营其实知道这些。但总之,我现在可以笃定告诉你,早在2195年,亦即是距离我写下这份手札前整整18年,生解就已经破解生化人产制的秘密了。
你当然明白梦境植入的重要性。我想你可以想象,Cassandra此项重大胜利,在当时带给了生解多大的激励。
然而,K,讽刺的是,光是“知道”却毫无用处。我们很快发现,光是破解生化人标准制程,并不能直接为我们带来接续的进展。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依旧无法“自制生化人”。生解资源有限,而所有用以进行梦境植入的仪器与机械设备,全被人类政府严密掌控。是以,即使我们已然知晓生化人18岁初生时的基本配备(那些知识、技能、制造厂、归属处、人格社会化,以及最重要的,“身为生化人”之自我认同)全然依赖梦境植入技术;然而,知道原理,并不能帮助我们自制生化人。
我们没有仪器。我们无法自制仪器。我们也未能掌握那些曾用以实质植入的梦境。所有机械设备(硬件)、所有的梦(软件),全被人类联邦政府牢牢扣在手上。生解束手无策。
这是我们当时的困境。然而,出乎意料,下一项重大突破来得比预期的更快、更戏剧化。毫无疑问,Cassandra是个具高度天赋的情报员。她很快找到了侵入人类政府生化人制造工厂的方法……
那便是你的由来了。K。2197年3月,你诞生于人类政府第12号生化人制造工厂。工厂位于台湾北海岸。表面上,你诞生于人类政府严密控管下的工厂;然而实际上,于制程中,你被植入的梦境却与其他正常生化人全然相异。他们被植入的是人类所设计的制式梦境;而你被植入的,却是生解所制造的一个“实验梦境”。
此一实验梦境,生解内部将之昵称为“弗洛伊德之梦”(Freud’s Dream)。这当然是为了纪念古典时代精神分析创始者弗洛伊德。于Cassandra亲自操刀下,生解先是成功制作了这个实验梦境;而后布建了一个间谍小组混入工厂,择定一名产制中的生化人,将仪器中人类所设定的制式梦境掉包为“弗洛伊德之梦”。
K,你就是那位被择定的生化人。那正是你与其他生化人截然不同的原因。那正是于初生之时,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制造厂与归属处的原因。因为你的梦境,原本就与别人全然相异。
而此一将你制造出来的间谍计划,我们遂将之命名为“创始者弗洛伊德”。
K,你的命名者是我。K这个名字,是我赋予你的。
是我的决定,我的选择。是我。
是以,K,尽管你身上并未存有任何我与Cassandra的基因;但在某种意义上,你几乎就等同于我们的子嗣。我与我的挚友Cassandra共同的子嗣。一个女人与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是我与Cassandra创造了你。公元2197年3月,于人类联邦政府第12号生化人制造工厂,人类赋予你血肉之躯;而我们则组合了你的灵魂,给定了你的名字——
说到这里,你可能又会有所疑惑。我可以预见你不会领情,甚至更可能感到愤怒。你或许会问,我们制造你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生化人阵营想要实验一种“自制生化人”的可能性吗?
你的质疑正确无误。事实上,关于这件事,我非常后悔。我一直都在后悔。
K,我想我是不会再有机会、再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了。在那个时代,我和Cassandra都太年轻;年轻得不足以理解生命的徒劳,年轻得不足以理解历史原本只是梦境,只是空无……在我与Cassandra为生解服务的那个年代,生解的力量已然飘摇如风中之烛;有许多据说曾真实存在的组织架构与据点都消失了。我们甚且完全不清楚它们消失的原因。我们的心情如此焦虑,时间感如此促迫。像在梦中与一个不存在实质形体的巨人搏斗。那时,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就是地球上唯一的反抗组织,自己就是生化人阵营仅存的薪火。为了对抗人类的残酷与冷漠,我们镇日为那些间谍活动擘画奔走;我们的躯体因长期持续性的疲累而耗损衰败,心灵却因理想的激情而炽烈燃烧……
然而我必须说,在那之前的一切(那些陌生异国的仓促行动;那些绑架、暗杀、审问之类的肮脏活;徒手于城市郊区废弃仓库中设计一套信息传递格式;在冬日大雪的村落里凭空建立一仅短暂存在50分钟的据点;或者,为了侦测或窃取信息,将数万组微型蠕虫程序植入人类某单位中枢操作系统中,并于运算完毕后自我销毁……),比起Cassandra成功偷取了“梦境植入”的秘密来说,确实微不足道。Cassandra所完成的,无疑是个致命的关键性成就。我们几乎难以确信,甚至难以承受,在获知了那样的秘密之后,我们所拥有的改变局势、翻转现状的巨大可能性。
想想,如果我们得以获取那人类用以执行“梦境植入”的梦境,借此明白获知生化人的共性、生化人之所以情感较为淡薄的真正原因;如果我们得以暗中修改那个梦境,让制出的生化人全数具有情感因子,甚至反叛性格……甚至,如果我们得以真正知晓梦境产制的原理,从而产制独属于生解的实验梦境,一个重新形塑生化人种性特征的可能性,一个根本性的颠覆与革命,一种除了人类与生化人之外的,“第三种人”……
惊骇、震撼与激情。仿佛画面曝白,所有事物都在瞬间失去轮廓,消融于炽烈滚烫、风暴般的强光中……
我们如何自那样的梦境中清醒?
在那样的震撼与激情下,“创始者弗洛伊德”计划很快就被提出了。
K,我必须承认,“创始者弗洛伊德”的原始内容,绝大多数都是我与Cassandra的构想。
那是我的错误。当然,在往后,在这许许多多回忆的绵长时日里,我总思索,那段时日,是否不曾存在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在那样高烧般的激情中,是否曾存在一个片刻,只要我一转身,只要我暂时——哪怕只有一分钟——暂时离开那像黑夜中一整座森林曼陀罗花全数盛开的,持续性的晕眩、剧毒与癫狂;我是否可能忽然醒觉,忽然明了那间谍计划的残忍与虚无,给自己一个终止“创始者弗洛伊德”的机会?
我是否诚实面对自己?
多年后的现在,我必须承认,那样的可能性确实存在。我不能说我全无迟疑。我并非完全不曾意识到这个计划的危险与疯狂。然而在酝酿计划的那段时日里,我刻意视而不见。
我对自己撒谎。
“创始者弗洛伊德”计划很快获得组织内部认可,由当时的生解主席Fiederling亲自核定为极机密项目,委由包括Cassandra在内的四位同志全权执行,并由Cassandra担任组长,直接向主席负责。Fiederling曾向Cassandra保证,于生解内部,连他自己在内,知晓此一计划的同志总数仅有七人;且为了保密起见,关于此计划的任何数据,将不会出现在任何电磁记录上。
而小组成员并不包括我。
K,你一定觉得奇怪。如果我本身并不属于“创始者弗洛伊德”小组,为何我会知道这么多?又为何,我根本就是“创始者弗洛伊德”最初的擘画者?你的命名者?
K,我不知道这是Cassandra的深谋远虑,抑或只是巧合。Cassandra与我是从少女时代便认识的挚友,我们私交极佳。当然,她将这些信息告诉我的举动,严重违反了生解内规;但总之,最终结果是,我扮演了一个暧昧的角色,等于自始至终,有实无名地参与了“创始者弗洛伊德”小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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