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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梦人 [精校出版] (伊格言)


  此时,在K与女孩的凝视下,我的形体忽然出现了。此点亦十分难解。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这是一种对“自我凝视”(那黑色玻璃窗上室内陈设之倒影)的正面回馈。若尝试做更进一步的引申,或可如此解释:女孩代表了“一部分的我自己”;而在K与女孩(一部分的我自己)的关系中,如果出现了某种外在契机(玻璃窗上的敲打),而我又能够把握这样的契机,对自己进行更为深沉的省思的话,那么我将能够更了解自己。我的形貌将更为具体。
  或说,我将更清楚自己在这段爱情中的模样。
  这也算是某种愿望的投射吧?当然,我依旧对自己在这段爱情中的角色感到迟疑……
  而若是接受这样的解释,那么梦境的结局或许正暗示了“凝视自我”所可能得到的答案。梦里,在K与女孩望向我、我的形体突然出现后,我领悟到“时间已然经过了一亿年”。且这并非单纯只是我心中浮现的概念而已。我尚看到了那一亿年间时光流转的心像。那无数风物之变幻。我试着针对那样流转的心像做自由联想,然而我想起的却是一个表面上毫不相干的场景。
  那同样来自我的童年经验。四五岁吧,在那段我与父亲、母亲共同生活的短暂时间里(地点是在台湾北海岸),我所存留的另一段关于温泉旅店的记忆。我们一家人投宿于离家乡不远的温泉旅店中(依地缘推断,或许是台湾北部草山中的温泉旅店)。隔日清晨,我在床褥上醒来,父母尚在熟睡,窗外光线昏暗,雾露弥漫。如同水面油花,空气中浮漾着淡淡的硫磺气味……
  我清醒了许久。而我的父母始终不曾醒来。
  这是我所联想到的记忆。奇怪的是,印象中这样的过程似乎发生了许多次;甚且每次都重复着同样的程序:温泉旅店的隔日,将醒未醒的光线犹且被拖曳在黑暗的边缘;我在清晨的硫磺气味中独自醒来……
  坦白说,我想我实在没有能力解释这样的自由联想的结果。表面上,这样的记忆与“时间已经过了一亿年”的梦境结局彼此连接;然而事实上它却像是与梦境前半部的细节更有关联。无论是“温泉旅店”这样的地点,抑或是“相同程序之重复感”,都十分类似。而父母的沉睡则意味着他们的死亡。如此宁静而孤独。我想梦境中沧海桑田的变幻(人化为骨,森林成为沙漠)也是一则悲观的预言。在时间流转中,“我”终究会是孤独的。那旅店房间终究会是孤独的。无论是K、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一切都将被隔绝在一亿年的时光之外……
  最后我想抄录一段K写给我的信。那或许称不上信,只是一则短笺,叙述的是他的梦境。近来我偶然会收到K这样的短笺。那是他在生活中或差旅空当随手写给我的。
  Eurydice:
  昨晚做了个梦:我们在一座游乐园里玩。阳光灿亮,园里熙来攘往都是游人。你或许在休息,或许做什么去了,是我独自一人在排队等着买摊位卖的冰淇淋。你在某处等我。我买了两支甜筒(其中一支是你喜欢的巧克力薄荷口味——我喜欢你看喜欢的食物时发亮的眼睛,我喜欢你贪吃),转身想走,然而人太多了,我挤不出去。
  太阳很大,甜筒开始慢慢融化了。我着急起来,试着绕开人群,但徒劳无功。
  这时我突然看见你的背影。我出声喊你,但你没听见。四周实在太吵了。
  我手上汁水淋漓。我开始试着往前推挤,但人群似乎自动形成了某种圈围着我的涡流。他们看似若无其事地在我四周行走,但却阻挡着我的前进。我想再叫你,但你却不见了。
  我突然感觉我的大腿很痛。有什么东西撞了我一下。我低头一看,是个小孩。
  这时我才想起我是自己一个人。你并没有和我一起来。你其实不在我身边。
  K


第22章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房里竟多了一个人。
  男人的背影。男人一头稀疏白发,背着手站立于落地窗前,面向黎明前浸没于黯淡微光中的整座城市。他身形瘦小,略略伛偻着背脊,双手上满是皱纹。
  他转过身来。
  确实是个老人。老人鼻梁挺直,鼻头略微下勾,面目阴沉。他坐下来,一张扑克脸凝视着K。
  K突然醒悟:这是面具导演啊。
  就是在《最后的女优》纪录片中,那始终戴着面具,自始至终未曾以真面目示人的面具导演——
  “导演先生?”K开口试探,“面具导演?”
  老人点头。面无表情。“你想看我真正的模样吧?”他突然说。
  “真正的模样?”
  “真正的模样。”
  K感到困惑,“你的模样,不就是这样吗?”
  “不。我是说,我的真实面貌……”导演老人开始动作。仿佛古典时代之易容术手法,他搓揉着自己脸面边缘,慢慢剥下一张人皮面具。那满是皱纹的老人脸。
  干枯树皮般,死灰色的脸在他手中塌瘪萎落。
  然而令人困惑的是,在那老人之脸底下,依旧戴着另一张能剧脸谱面具。
  “这就是我真正的模样。”导演说。
  “可是,你还戴着面具?”K问。
  “没有了。”导演语气淡然,“这不是面具。这就是我本来的模样。真正的脸。”
  K睁开双眼。面具老人消失了。
  (又是幻觉? )
  (像是……走廊上的Eros与巨马?受伤的独角兽?掌上盛开的黑色血花? )
  (是的,一定是,因为事实上,他现在不早已知道面具导演的身份了吗? )
  K拉开窗帘,复又拉上,踱回桌前。
  他想起那几份梦境报告。那些Eurydice所写,关于K以及她自己的梦境报告。那些在第14次,亦即是最后一次资料传递中意外取得的梦境报告。尽管所陈述者即是梦境本身,却与他此刻之幻觉如此相似……
  在当时,K自然无法确认那些报告最初的呈报对象究竟是谁。然而由于其中直接牵涉K与Eurydice之间的私密情事,K已确认,情报真实性毋庸置疑。
  公元2219年11月17日。K想。距今仅短短三周。当然,那直接导致了K对Eurydice的怀疑。而这样的结果,必然也是将此份数据刻意提供给K的组织所期待的。
  “他们”希望K开始怀疑Eurydice。“他们”希望K重新思考Eurydice的身份、Eurydice的行径。“他们”希望K知道,Eurydice正在,或至少“曾经”监视着他。而此处所谓“他们”则身份未明,面目模糊;就K所知,唯一可掌握者,仅有一代理人——M。
  就是M。K与“生解”之中间人。通过M,“他们”将这份梦境报告交给了K。
  M究竟是谁?她还知道些什么?
  “他们”又是谁?就是生解吗?
  但在当时,即使已收到此份警告,K依旧打算按兵不动。原因很简单:第一,关于Eurydice之梦境报告,由于所知极为有限,M身份未明,难以精准分析局势,也因此无法判定如何因应。第二,那段时间里,那关于“全面清查”之传言依旧尚未获得证实或否证。
  亦即,对K而言,无论是针对“Eurydice神秘的梦境报告”此事,抑或“以血色素法进行内部全面清查”之传闻,即使此二项事态皆可能使K置身险境,K依然有充分理由按兵不动。或者亦可如此说:在当时,客观说来,除了观望、等待、保持警戒外,K近乎别无选择……
  K站起身,踱步至方才幻觉中面具导演现身之位置。
  四下寂静。窗外白昼之光未醒,黑夜残迹尚存。K感到一阵凉意。仿佛在更早的幻觉中,黑色巨马与Eros周身缭绕的白色雾气并未散去,而只是聚拢,扭曲,变形,化为某种魂魄,侵入了此刻K所置身的客房内……
  K低下头,赫然发现,在这D城高楼旅店中,脚掌下,深红地毯上,竟是两个不属于他的脚印湿迹。
  那是谁的脚印?
  是面具导演的脚印吗?
  但,那不是幻觉吗?
  他终究,终究踩进了一双,不属于自己的脚印?
  仿佛感觉背后目光之利刃,K猛然回头。
  空无一人。依旧空无一人。幻觉中的老人早已消失。Eurydice之外,客房的寂静与冰冷陈设如一帧静物画,画中事物悄无声息,一切如同死亡。
  难道,其实K自己,就是面具导演?
  K挪动双脚,发现脚印湿迹亦已消失不见。他发现自己脸上似有若无的泪水;而他的右手正无意识向前挥动,仿佛正向前方一虚空之物发动攻击。
  (不,不是泪水。那感觉并不像眼泪。反而像是,自脸面上不知何处的伤口汩汩而下的,温热而透明的血。)
  (是了,此刻,若手持利器,将那以能剧脸谱为“本然之脸”的导演老人刺伤;那么他所喷流的,或许,也就是这般的无色之血? )
  K再度想起那个挥之不去的,不断神秘复返的杀人梦境,感觉枪口冰冷的金属气味如海水般呛进他的鼻腔,呛得他眼泪直流。
  (起来!站起来!转过去!走!继续!)
  (不要看!叫你不要看你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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