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警队,成为组织的一分子,即使是正直的人,也不得不低头,警队里有一个说法——
“行贿”是一辆车子,小队收到钱,你可以“上车”,给你分一份:你不愿意同流合污,便不要收贿款,但也不要多管闲事,这叫做“跟车跑”;如果你硬要向上级举报,便是“站在车子前”,你只会被车子撞倒、辗过,害自己遍体瞵伤,任何不自量力的家伙,想阻止这辆车子,就算不被整治,也很大机会给投闲置散,在警队里被孤立排挤,当然更别奢望有任何晋升机会。
警方内部本来有反贪污部,但由于反贪污部也是由警员组成,与其他部门关系千丝万缕,成效自然不彰。廉政公署便是为了突破这困局而成立,直接隶属香港总督,以独立身分调查所有涉贪的人物和部门。
夏嘉瀚在任职第一年已检控了不少受贿的警员,和同事合力揭发不少隐藏于台底下的交易,第二年开始发现更多涉及较高级警员的案子,例如医长统率部下一同贪污,包庇罪犯。廉署调查案件时十分谨慎,他们必须分辨贪污指控是事实还是诬告——有些罪犯为求减刑,往往以能提供“黑警”情报做借口,廉署的调查员便要反复核实该指控有没有根据。夏嘉瀚虽然不懂中文,但他曾说“全世界的流氓都差不多”,犯人是否说谎,证供在细节上有没有矛盾,他都心里有数。
目前,他所属的调查小组接手一宗案子,本来他以为内容跟以往见过的差不多,却渐渐发现规模比以往任何一起案件更大。
事件追溯至去年春季,即是一九七六年四月,政府工商署?缉私队在西九龙油麻地果拦?附近一楝大厦搜出毒品,拘捕一名美籍混血儿及数名人士,控以藏毒罪,四个月后,警方接连扫荡全港二十三个地点,检获一批价值两万多元的海洛因,拘捕八名嫌犯,包括涉嫌在果栏一带贩毒的集团首脑,嫌犯在候审期间主动要求跟廉署人员会面,声称要揭发执法人员集体贪污,而在上个月犯人被定罪后,正式成为廉署的控方证人,协助调查相关的贪污案。
犯人要揭发的,便是警务人员收贿,容许他们在当地贩毒的交易。
犯人以金钱换取员警“放生”,经营一年后,不料被工商署逮捕,而工商署的调查迫令警队正视事件,涉贪的警员在上级压力下无法干预,导致犯人落网,犯人对此深深不忿,明明已交付大笔贿款,到头来还是躲不过牢狱之灾,于是决定来个玉石俱焚,要教训那些收了钱但“办事不力”的员警。
贩毒集团保管了帐册,记录了详细的行贿名单,包括警员和中闻人,不过帐册全都用上暗号,而且犯人“派片”——“交贿款给警员”的黑话——时只约略知道对方的职级和所属部队,要明确指认涉案的警员,得花上大量工夫。廉署的调查员必须确保对方指出的警员没有任何案情上的矛盾,能成为法庭认可的证供,夏嘉瀚便要仔细检查案件中所有人物关系、贿款流动过程。虽然他看不懂帐册中的中文,但同僚的档以英文写成,他便以类似辨识符号的方法,深入挖掘事件的真相。久而久之,他渐渐认得某些中文字,只是这对他日常生活毫无帮助,因为帐册中全是暗语,像“本C”代表“油麻地警署刑事侦缉部”、“老国”代表“九龙总区特别缉毒队”、“E”代表“巡逻车”等等。为了熟习这些鬼画符似的汉字,夏嘉瀚甚至把档和帐册副本带回家,在公余时继续埋头研究,当然他也知道这些是敏感资料,平日塞进保险柜里,连妻子都无法过目。
?即今天的海关。工商署职责包括侦缉走私货物,同时亦有侦楼贩毒、违毒等檀力。
?油麻地果栏:位于油麻地的水果批发市场,自一九二二年起已开始运作,至今天仍然是香港和九髓市区水果批发、竞投、交易的集散地。
然而,当调查愈久,他便知道事件牵连愈大。
这起集体贪污案,并不只涉及前线的警员和警长,根据污点证人的口供和帐册内容,受贿的执法人员包括总区甚至总部的人物,甚至有督察级或以上的干部。夏嘉瀚和同僚们发现,这跟以往地区警员收“茶钱”的小案很不一样,一旦动手,便会揪出几百个员警,把整个贪污集团连根拔起。
廉署低调运作了三年,似乎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场战争。
然而,即使廉署的保密工夫再好,世上没有能包住火的纸。在果栏贩毒案的首脑被捕后,警队已传出“廉署要对警队开刀”的谣言,而且,廉署成立后不时调查警务人员,双方关系势成水火,廉署认定警队里百病丛生,所有警员都有贪污嫌疑,而警队认为廉署矫枉过正,动辄想把看不顺眼的警员踢进监仓,要他们跟被自己一手抓进狱中的犯人为伍。
正因为这个缘故,当夏嘉瀚回到寓所,从陷入恐慌的妻子口中知道情况后,他感到震惊之余,同时对应否报警踌躇不决。
那件染血的校服、那撮儿子的头发,令他知道绑匪不是闹著玩。身为执法人员。他当然知道听从歹徒所言,不报警独自处理是最愚蠢的做法,因为无论肉票的家人报不报警,匪徒收赎金后故人的机率也一样,不过是一半一半。要跟绑匪周旋,尽力救助人质,有警方作后盾是最保险的做法,夏嘉瀚在英国时见过警方在千钧一发问救出肉票的案子,歹徒本来打算收赎款后杀害人质,幸好警员成功跟踪取赎金的犯人,找出对方的巢穴。
然而,他不知道向警方求助,负责的警员发现他是廉署人员,会不会敷衍了事——不,敷衍了事还好,最怕是公报私仇,有意无意间作出妨碍,害儿子丧命。
他呆在电话前,内心不断挣扎,妻子夏淑兰在他身后无力地瘫倒沙发上,捏著那撮头发,不住哭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时钟指标指著下午一点三十分。夏嘉瀚瞧着那件脏兮兮的校服,联想到儿子被歹徒剥去上衣,现在衣不蔽体、被关在某个黑暗的房间担惊受怕,终于立定主意,提起话筒。他知道,即使警方跟廉署有嫌隙,这一刻,他只能向皇家香港员警求助。
他根本没有选择。
3
“阿头,这回你亲自出马啊。”在狭小的车厢里,负责开车的阿麦头也不回地说道。
“绑架案分秒必争,肉票命悬一线,当然要咱们‘大帮’出动嘛。”关振铎还没有回答,在他身旁的医长老徐插嘴说道。
三十岁的关振铎不置可否,只象征式地微笑一下,把视线放回车窗外,关振铎任职九龙区刑事侦缉部,年初从督察晋升至高级督察,几年间侦破不少案件,效率奇高,被上级重视。督察在香港俗称“帮办”,高级督察便被叫做“大帮”?,在分区任职侦缉督察已是不少探员的目标,而关振铎更在三十岁前坐上九龙总区C I D ?的高位,惹来不少羡慕眼光。当然也有嫉妒的声?“大帮”一词八十年代已式徽,但“帮办”至今仍于日常使用。
?ciD :Criminal Investigation Department,刑事侦缉部的简称,音,有人暗骂他是英国人的走狗,被送到英国受训两年,已忘记自己中国人的身分,也有人嘲讽他不过走狗屎运,在十年前的暴动被洋警官赏识,才碰巧获得出入头地的机会。不过,无论是羡慕的目光还是妒己i的恶言,员警都里无人对关振铎的能力有半点质疑。在调查上,他具有真材实料,尤其在七二年受训归来,他的表现愈来愈亮眼。
在车子上,关振铎带着三位下属,正前往南氏大厦。驾车的麦建时探员是四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只有二十五岁,调职CiD不过一年。同僚称他做“阿麦”,虽然资历尚浅,但为人机灵,反应敏捷,曾鸟了抓一个匪徒追了十个街口,成功逮捕对方。坐在副驾驶席的,是二十八岁的魏思邦探员,而跟关振铎一同坐在后座的,是绰号“老徐”的徐真警长,事实上,老徐并不老,只有三十六岁,但他的一张脸却像四十多五十岁的老头,被叫做老徐已是多年的事。
关振铎在这次行动起用他们,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三人都能说英语。报案者是不值中文的英国人,如果在场的探员不懂英文,光是翻译便浪费不少时间,更遑论在绑架案中,一不留神便可能导致肉票死亡,纵使警队中报告都要用英文记录,员警入职亦有一定的英文水准要求,但实际上英文半桶水的警员大不乏人。警队一直流传着一个笑话,有不懂英文的交通警员要撰写车祸报告,说明两车相撞的经过,结果他在报告写上r One car come,one car go,two car kiss。”?,被上司骂个狗血淋头。
“邦,追踪电话的仪器你检查过吗?不会像上次一楼出问题吧?”老徐向坐在副驾驶座的魏思邦道。
“检查好了。”魏思邦简洁地回答,语气带点不满,先前一次行动中,负责仪器管理的魏思邦一时大意,没留意二口监听答录机的保险丝断掉,在关链时间没能把嫌犯的对话录下来,结果多花了一个星期才得到充足的证据,进行拘捕。
“有检查就好。”老徐似是有心戏弄对方,可不能再来一次,人命关天嘛。“一再强调,”这次是绑架案,有什么风吹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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