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有趣的构想。”棠叔回复从容,“不过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没有任何证据。”
“对,没有证据。”骆督察苦笑一下。“只是我的直觉。如果单凭直觉,我甚至会有更大胆的猜测。”
“什么猜测?”
“俞永廉不是阮文彬的孩子,是你的。”
“呵!”棠叔放声大笑。“这想法很新奇,请说下去。”
“如果俞永廉是你和俞芊柔偷情所生的,几乎可以解释一半的异常情况。为什么俞永廉跟阮文彬的关系不好?为什么他会对阮文彬有所怨恨?为什么他会砌词说什么因为想当摄影师而杀害阮文彬?只要加上,他不忿相爱的父母被阮文彬操控,母亲郁郁而终,父子俩决定报仇,那么理由就较合理。”
“这个假设似乎太滥俗吧,就像八点档的烂剧本。”
“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滥俗吧?我还有好些佐证。”骆督察说:“首先,是你对俞家两兄弟的态度不同。你对俞永义颇为恭敬,称他做‘永义少爷’,但你会直接叫俞永廉的名字。你甚至不介意在外人面前直斥其非,而目空一切,对兄长也出言反驳的俞永廉,被你责怪后反而默不作声,这就有点奇怪。你不过是父亲手下的私人秘书,为什么他会对你特别尊重?就算你是老臣子,是家族中的长辈,也不见得这小伙子会乖乖听话。”
“好像满有道理,不过理据相当薄弱啊。”棠叔笑道:“试想想,如果我跟芊柔有婚外情,生下永廉,瞒着阮文彬让他当成亲生子来养育,我不是已经报了仇吗?杀掉他,只是多此一举嘛。”
“这……”骆督察面露难色,似乎找不到反驳的话。
“骆督察,你的假设太无稽了。”棠叔突然收起笑容,说:“不过,基于你这种无稽荒诞的想法,我可以作出更天马行空的假设——当然,这只是虚构的、没有证据支持的假设,即使你记录下来,律师也能够以‘纯粹臆测”当成理由,令口供无法呈交法庭。你有兴趣听听吗?”
“请说。”
“首先,假如我是主谋的话,我一定不会唆使永廉杀人。”棠叔换上一副深沉的表情道:“直接教唆他人犯罪是最愚蠢的方法。要令一个人去杀人,只要制造条件,植入一丝恨意,再让那点仇恨慢慢发酵。到了某个时刻,那股仇恨就会化成杀意,然后遇上某个机遇,普通人就会变成凶手—当然,以上只是我随便说的意见。”
“好,只是假设,请你继续说。”
“其次是这份恨意的性质。假设俞永廉的恨意由我培育,那么我一定有更合理的理由去把这份恨意灌输给、呃、我的儿子。你假设永廉是我的孩子,这只是一个背景,却不可能变成杀人动机。你应该好好考虑这股足以令俞永廉杀人的恨意的由来。”
棠叔顿了顿,眼睛似乎在瞪着看不见的地平线。
“譬如说,这恨意来自所爱的人被伤害,不可挽回的伤害,骆督察,你知道吗?恨和爱是一体两面的。要令一个人痛恨另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是让前者知道后者伤害了前者深爱的人。”
“深爱的人?”
“例如母亲。”
“什么伤害?”骆督察追问。
“就像……俞永礼是阮文彬的亲生儿子。”
“亲生?可是……”
“假如强暴芊柔的,正是阮文彬呢?”
车厢里的空气突然凝结起来。
“假设,我是纯粹假设,”棠叔以扣着手铐的手,拨了一下稀薄的白发,“阮文彬妒忌年轻的同僚跟老板的千金要好,眼看当驸马爷的机会快溜走,于是处心积虑策画一场卑劣的阴谋。他盗用公款,收买一些不良分子,为他们制造机会接近芊柔,在某次派对中叫他们用大麻和酒精让芊柔昏迷,再由阮文彬亲自迷奸对方,让对方怀孕。他知道胆小的芊柔不敢告诉父母,只要对单纯的胡金妹推波助澜一下,就会瞒天过海。最好的情况,就是芊柔怀孕,俞丰无奈之下找人跟她结婚,而我因为缺乏养育孽种的决心而犹豫,阮文彬就趁虚而入,顺利接手丰海的未来;较坏的情况,就是芊柔堕胎,不过只要有过这段不光彩的经历,装作体贴的阮文彬也容易跟我竞争:最坏的情况是芊柔没有怀孕,之后跟我或他人结婚,不过就算是最坏的情况阮文彬也没有损失,更可以饱尝兽欲,发泄他的不满。”
骆督察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个假设很合理,可是,在这个假设中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有可能,比如说因为工作关系,我接触了一些黑道,听到一些十年前的江湖传闻之类。”棠叔苦笑一下,“丰海鲨鱼在商场上耍过不少手段,有时对‘黑’也要用‘黑’,我这个当秘书的,自然有机会跟某些人见面,倒是没料到世界这么小,某个当年协助阮文彬侵犯芊柔的小弟,在江湖混了十年当上大哥,某天跟我喝酒,以为我是阮文彬的心腹,就把一些事情说溜了嘴。”
“你唆使儿子杀掉阮文彬,就是为了报复遭夺去的权力和地位?”
“骆督察,我说是假设,是假设。我是因为要报复被偷去权力地位也好,是因为痛恨阮文彬用卑劣手段侵犯心上人也罢,在这一刻都无关重要。或者我是单纯因为被好兄弟出卖,当成棋子摆布了十年,于是决意还以颜色呢?”
虽然一闪即逝,但骆督察留意到棠叔流露出异样的目光,似是忿恨,却带着半点哀愁。
“不过这复仇来得真晚,事隔四十年……”骆督察说。
“哈,这个假设中,复仇早开始了。对付一个人,不一定要杀死他。令他痛不欲生更痛快。”
骆督察瞪着棠叔。他知道棠叔口中的“假设”其实是“自白”,不过棠叔敢于说出来,就代表一个事实!他肯定骆督察无法抓到实质的证据,去证明他说的不是“假设”。
“例如?”
“例如让那个孽种死去。”
骆督察想起俞永礼。
“那不是车祸吗?”
“车祸可以是人为的,在方向盘、油门、煞车器弄点小缺陷,对喜欢开快车寻刺激的不良青年来说,往往是致命伤。可惜车子早被销毁,亦已当成意外处理,所以这只是‘假设’。”
“你不怕俞芊柔伤心吗?”
“她不会。对她来说,阮文彬是个没有嫌弃她的好丈夫,但俞永礼是强奸犯硬塞给她的孩子。如果阮文彬死去,她会很伤心,但俞永礼死去嘛,就只有知道实情的阮文彬心痛——而且他更不能跟他人说出实情,要在家人面前掩饰丧子之痛,嘿,活该。”
“为什么等到俞永礼差不多二十岁才动手?听你刚才的假设,你在事发后十年已从黑道中人听到真相?”
“我不是个鲁莽的笨蛋,不会因为一些混黑道的陌生人说两句,就完全相信。我只相信自己双眼。上天待我不薄,在九○年送我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
“和仁医院的DNA检测中心。”
骆督察骤然想起,和仁医院是本地首间引入DNA检查RF L P技术的医院,R F L P除了用来找还传病的基因,更可以用来作血缘检定。
“身为集团总裁的家族秘书,安排一家人接受身体检查并不困难,只要抽丁点血液,借老板之名要旗下医院私下做一两个检测亦很容易。”
骆督察深深觉得,这老家伙一点都不简单,跟阮文彬有得拼。
“为什么你没对付阮文彬的二子俞永义?”
“谁说我没有?
”骆督察讶异地瞪着对方。
“你以为一直让他以为自己杀害兄长的人是谁?”棠叔平淡地说,不过骆督察听得出他在忍耐笑意。
骆督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昨天俞永义说过,那个恶作剧的罐子是棠叔给他的,搞不好当时棠叔怂恿对方把罐子放在兄长的车子里,在意外发生后,再提出“少爷请放心,我不会把你放罐子进去的事告诉他人”,影响小孩的判断。要操纵一个九岁小鬼的想法,对这个老奸巨猾来说,易如反掌。
“那么俞永廉……”
“我一直没告诉他我是他的真正父亲,只是默默地关心他,他自小就不喜欢阮文彬,这一点倒跟我相似。即使我没有对他说明‘真相’,在潜移默化之下,他跟我的理念相同,同样对阮文彬深感痛恨。在芊柔去世后,他无意间看到‘不知道谁遗下’的两份DNA报告,就成为了“压垮骆鸵的最后一根禾草’,我只能‘无奈地’将阮文彬如何侵犯、欺骗他至爱的母亲的往事告诉他。”
骆督察猜测对方说的“两份报告”,一份是指阮文彬和俞永礼的DNA血缘报告,而另一份,是棠叔跟俞永廉的。
“所以,俞永廉被母亲死去一百日的拜祭刺激,晚上特意向阮文彬对质,质问他是否曾强暴母亲,在冲动下以花瓶打昏对方,然后挣扎着是否干掉这个仇人……在第二次敲昏阮文彬后,他便立定决心担当刽子手,之后便是昨天推理出来的过程……”骆督察喃喃自语。“为了代替母亲报仇,他用上这种方法杀人……俞永廉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世吧?对,他不会说出母亲红杏出墙的事,因为他敬爱母亲,就算面对仇人。也不愿意损害母亲的名誉。所以阮文彬宁死也不让对方的罪行曝光,他只以为是儿子为了替母亲复仇而杀害自己……他在临死前更特意重温旧照片,为自己曾对俞芊柔所做的事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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