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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记 (三月初)


君珑瞅着她理亏的模样,心里挺高兴,可惜往事如潮,等潮退去总要费些时候,笑容挂到嘴边那会儿便带了点干苦味,“写联作画,跑堂送货,再不济就如你一样,自个儿跑山里挖笋吃。那会儿年少,脑子简单,只要能留条命,倒没什么讲究。”
漪涟道,“这么说来我们也算天涯沦落人?”
君珑补充,“所以这‘叔侄’认得有谱。”
漪涟歪着脑袋琢磨,不禁一笑,“我这颗小笋是沾了您的福气。”
朦胧光晕中,馄饨摊只有一套桌椅两个客人。摊位摆得是突兀,可漪涟觉得君珑的气息有别于平日,举手投足更真实些,并不一味端了官架子摆谱,也不像陆华庄初见时那样防备。顺口道,“那后来怎么就入朝为官了?”
君珑答得若有深意,“入朝是必行之路,早晚罢了。不过说起转机,是做了私塾先生。”
漪涟讶异,“您老人家给人教书?!没把人家孩子给折腾坏?”
君珑眉峰一扬,深觉这丫头有必要调教,“侄女,改日叔必须要跟你爹好好聊聊,将你之前的教书师傅全给杖毙示众才行。你可知‘太师’有解为‘太子之师’,叔连太子都能教,何况小小私塾先生。”
漪涟两眼望天想了想,实为太子前景担忧。
剩下的馄饨君珑是不愿再吃了,非嫌弃之故,只是在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后,弃简从奢几乎成了他坚持的人生原则。他很得意,同样是贫贱的馄饨,昔时用的是破碗,如今他大可用金碗来盛。
犹记得许多年前的某个年三十,午后依旧在飘雪,各家各户其乐融融的聚在暖屋里吃饺子,连街面上的乞讨者都寻了个地搭伙吃面,独他单薄衣物杵着挨冻。
他站的对街就摆了家馄饨摊,收摊时还剩下三两碗锅底。估摸着老板也是好心,见君珑独身一人傻呆了两个时辰,他盛了一碗上前,“小兄弟,年三十怎的不回家?”
君珑瞪了他一眼,垂目不语。
摊主又问,“外地来的?不如去前头寺庙避避,这雪恐怕还要下一阵呐。”
君珑视若无睹,冷漠道,“走开。”
两次搭话不成,摊主也没那闲心多管闲事。况且看他长衫单薄,气质不俗,心气还高,恐怕是某个大户人家家道中落颠沛到此,这事他想管都管不成。好心将腾着热气的馄饨放到他旁边,挑起小摊回家过年去了。
白茫茫的大街终于只剩下君珑一人。他从昨晚便米水未进,可看见馄饨,空泛的肚子里却涌起无名怒火,头脑发热,猛地将今日唯一的吃食给踢翻到雪地里。
热汤融化了一小块积雪,但很快又有新的雪花覆盖到上头,白色的馄饨与雪融为一体,连它都有归宿。君珑自嘲苦笑,泄一时之气,逞一时之能,说不好今日就要被冻死在这街角,想想不禁后悔。
未料一个清丽的声音传来,“不受嗟来之食,男子便该有这份骨气。”
厚帘垂落的马车里,一女子披着洁白狐裘款款而出。明亮的双眸如画,肤色令雪花望尘莫及,貌无国色,却十分秀丽,尤其是眉宇间天生而来的自信令她有如明珠璀璨,“大雪纷扬不可久待,这位公子如若不弃可愿往寒舍喝杯暖茶?”
君珑那时年少十八,算得翩翩俊俏郎,雪日得遇美色自然心有所动。不过也仅恍惚了一瞬,转脸一声冷哼,“今日闲来无事之人倒多。”说罢拂袖便要走。
“无功不受禄,公子好心气。”她不慌不忙站在马车旁喊住离去的脚步,“你大可放心,这杯茶不是白白赠人便宜,只看公子是否有这本事喝上。”
君珑停下脚步。
女子笑道,“我两岁外甥调皮顽劣,正该有个人管管他,顺道教他识字读书。不知公子以为能胜任否?”
她语气毫无同情施舍之意,反有几分激将的意思在,君珑竟然真有兴趣。回头再看马车,厚缎车帘后动了动,有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探出来,正充满好奇的回望他。那女子也在看他,笑意明媚,暖意浓浓。
那天的大雪,是他日后一步步登上太师之位的开始。
那颗小脑袋,日后唤他姨父。
那名女子,本来是他认定一生的妻子,终于是……

第七十一章 白雪衣

“我算服了您,柳文若可丝毫看不出哪里顽劣。”听了君珑诉说昔日事,漪涟托腮应和。
君珑扬着嘴角提议,“叔也教教你?”
漪涟背脊一凉,“您老费心教太子就好。”
碗里冷却的馄饨命摊主撤了下去,摆上两杯乌茶清口,茶香四溢。漪涟凑近茶杯边闻着香气,顺便让热气扑到脸上,暖意绵绵,缭绕升腾的白雾正好也挡了挡她的小心思。君珑那个故事看似随意,实则有很强的戒心,重要的东西半点不曾透露。尤其对那位‘亡妻’所提甚少,甚至没有名字。
想起九疑山和金铃阁所见的青花瓷笔,漪涟心里头就好像堵了块石头,又不好直接开口问,小小心提一嘴,“叔,那您与……甄墨是何时相识?”
君珑眸光微颤,片刻又隐匿无踪,“估摸着叶离跟你说了不少?”
漪涟担保,“先生啥也没说!”
君珑冷然笑道,“量他没这个胆。”
先前的氛围在不自觉中悄然改变,漪涟开始后悔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如方才一般惬意随性好多。即便不算儿时那会儿,认识君珑也有段时日了,至少一起走了安宁村,到过鬼市,料理了陆华庄的陈年旧事,他的真性情却极少流露。一次是初到太师府的时候,暖风徐徐的夜晚在湖心亭喝酒闲聊,一次送了她檀香木笔,一次就是刚才吃馄饨。更多的时候,他是君太师,说的是官话,算的是人心。
此时,鸡鸣声从民宅处出来,东方却贼吧未见亮色,看来今日是个阴霾天。漪涟心里的负担和顾忌越发在胸口堵着发慌,迟疑问道,“……叔,您到底准备拿先生怎么办?”
君珑周遭气息随着叶离的存在逐渐凌厉,目视这长街尽头,霸道坦言,“必要让他老实给个交待!”
漪涟似是有意转开话题,心虚问,“那,那我呢?还罚不罚?”
君珑愣了片刻,回眸一笑,“你猜。”
六月少见阴天,今日赶巧,阴霾自清晨已压的很低。本以为会迎来暴雨倾盆,正午时分,阴云随着风飘至承阳府北面山脉的上空。山上的树木被刮得来回摇摆,伴着雷鸣电闪,起伏的山脊好似一条沉睡已久的凶龙,随时会在恶劣的惊扰下苏醒,届时将是一场鬼哭狼嚎的腥风血雨。
押解叶离入京的文书已到,为示朝廷公允,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各指派一名官员前来。
本来押解疑犯这事只需找寻常官员督办就是,偏御史中丞沈序亲自前往承阳提人,风声传得挺大。搞得大理寺和刑部也不好太随便,心觉断不可输了御史台,所以纷纷派了副官亲自出马。一时间,刘恪小小府尹的院中可谓官运大发,大理寺少卿陈述、御史中丞沈序、刑部侍郎张琦,加之君太师留宿一夜,他觉着这或许就是他人生的最巅峰。
昨夜睡得晚,君珑带着疲惫色从屋里出来,火浣衣皑如白雪,皎若明月,风华之貌只在几步轻徐间就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身侧随侍的依旧是青衣柳文若,几乎成了一道标志。
众官员齐声行礼,威风凛凛,让刘恪半辈子里除了殿试外,再次燃起满腔热情。
沈序是君珑党的头号人物,人尽皆知,不值得费心避讳,上前熟络道,“京城已准备妥当,太师且放心,最晚明日早朝后便可开审。”
君珑颔首,往他肩上拍了一把以示肯定。
柳文若道,“姨父昨日睡得晚,不如先入暖轿小憩。凡事自有沈大人周全。”
以君珑的高傲自我性子,当然不会在意一群无关紧要的人,深沉板着脸,无顾假惺惺奉承问候,傲然入轿不再管事。
刘恪和吴适心里咯噔作响,私心猜度,看来昨晚的气还未消呀。
恰在此时,嫌犯叶离被从后院押至院中。众人见了之后,皆是脑袋嗡的一响。
容颜相仿,气场相当,连衣服都是清一色的雪白,只是囚衣相较火浣衣,实质是天差地别。可能是这张脸已被君太师养成了霸道路子,几个不禁吓的小兵口水一吞,当场心生下跪的冲动。
还是沈序游刃有余,啧啧称赞道,“论起刀子,君太师是一味往本官身上扎,叶神医则是以脸试法,两者同可称作鬼斧神工啊。”
大理寺少卿陈述跟着感叹,“确实厉害。”
叶离手脚被束缚,尔雅风度仍存,“多谢二位大人过奖,草民愧不敢当。”
陈述为着亲自来承阳提人这事颇为不满,哼道,“声音也有七分似,当真奇才。不过君太师位高权重,难保贱民趁机作乱。”他左右两道拱手,“沈中丞、张侍郎,依本官愚见,此人多留后患,我们还是准备准备,早早启程罢。”
沈序应声,“是不该怠慢。”他命身后小差迅速取来一张面具,“事关君太师名声,本官不可不慎重。面具是丑点,不过也只能委屈叶神医。”
叶离撇了眼他手中的面具,是集市的地摊货,还偏要浮夸,像是杂耍艺人戴的玩意。碍于束缚,他同时抬起双手去取,忽闻喊声传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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