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珑再一笑,嗓音冷然,“终有这一天,或早或晚没区别。唯独少了承阳府共襄盛举,颇为遗憾。如此,便由京城多出些人力罢。”他叮嘱,“你一会再走趟乾坤殿,要道圣旨,京城全军戒备。”
柳笙颔首,“这不难办,只是皇后……”他试探,“是否我药量下得重了,她有疑心?”
君珑不甚在乎,“一介宫妇,不足为惧。若皇帝找麻烦,你再给他灌一碗。”
柳笙应下,离去前不忘再提醒一句,“京城是非之地,您可想好怎么安顿师妹?昨日我去劝了两趟,别说老实回家,便是与我说话都夹枪带棒的。您是不是亲自去见一见?”
提及漪涟,君珑的凌霜意气霎时化作三月暖风,眼底除了动容,便是一汪柔情。近乡情更怯,他是害怕自己在最后关头动摇,无奈又怜惜道,“你管住风声,别叫她知道。余下,我来安排。”
红笼成串摇曳暖风里,太师府夜景美轮美奂。
漪涟独自划了小舟到湖心亭,还是几样小菜,还是一张梨花木矮桌,漪涟几乎错认是初来太师府的夜晚。他们对酒闲聊,天地古今,什么苍梧,什么落中,多少人物多少事,全在笑谈中。可惜,去哪里找如此长的一夜?谷雨恍然成立秋。
她从包袱里掏出《陆离记》,提笔准备把后续补上,苏家心路,殷家旧事,是时候该有一个了结,可墨干了磨,磨了干,偏是看了那几张折页悲从中来,怎么都落不下笔。二十张折页,便是二十天,离别后,页页空谈,重见后,方寸不足。
或许是她太入神了,没有听见船桨声,也没有看见水面上波荡开的圈圈涟漪,直到船头碰上亭子,蓦然听见砗磲清响,她才猛然反应过来,一把将《陆离记》塞进包袱。
身后传来打趣,故意端得很严肃,“藏了什么好东西,叔也不能看?”
态度是惯有的从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闹了半天只有自己耿耿于怀,漪涟生气,不理他,默默把包袱收拾好,收完就去捞船桨,被君珑像小猫似的一把逮回来,“东西不给看,人也不肯瞧,陆书云怎么教的你规矩?”
隔了纱帘说话,只能瞧见模糊的影子,根本算不上见。后来,漪涟三次进宫,三次被宫女堵在门外,千推万推给推出宫门,说是君太师政务繁忙,不得见。
瞪着灯笼,她心里委屈,鼓着腮帮子道,“你不肯见我,我也不瞧你,谁稀罕谁。”
君珑戳了戳鼓囊囊的脸蛋,笑了两声说,“这气赌得没道理,前头千方百计嚷着要见,好不容易见上了,你自己要走,合着不划算。”
漪涟愤愤道,“碰上你,我认栽,前头费得力气算白送了!”
君珑想想,“那行,既然你大方,把叔出宫的路费一并给结了罢,能折成不少碎银子呐。”
漪涟狠狠瞪过去,“……”
严格来说,而今一眼,才是重逢后第一次相见,四目相对,不能说的话都藏在眼睛里。漪涟感觉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越瞪越没底气,越瞪越委屈,竟从眼睛里滚出了大颗泪珠子,她不甘软弱,一把捂住脸,“你什么都没看见!”
君珑哭笑不得,“对,叔没瞧见你哭鼻子。”
“你还说!”
真是逞强的叫人心疼,君珑怅然一叹,伸手将那颗脑袋揉进怀里,贴在她耳边说,“这样就瞧不见了。”泪水湿润了衣襟,抽泣声却被压得很小,他本想叫她好好哭一哭,别憋着,可罪魁祸首又哪来的脸面说这话?一巴掌扇过来都是轻的。
“……丫头,听话,回去罢。”他带着疲惫低诉。
没反应。
“丫头?”
怀中人蹭了蹭,不应声,是无言抗拒。
君珑想起当年送她上陆华庄的时候,小手抓他衣角抓得紧紧的,也是抿着小嘴一言不发,到了陆华庄,要她留下就乖乖留下,懂事的很,可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满装得是舍不得。君珑架不住她眼巴巴的凝视,临走时许诺会再回来看看,结果,一别就是十年。
十年,朝廷风云变幻,他成了君太师。
十年,江湖一方安宁,她还是陆漪涟。
君珑原本觉得天有不公,甄墨也好,漪涟也好,为什么他重视的人永远不能和他一条道?后来一想,自己走的是修罗鬼道,最好不过成鬼入魔,万一失足踏错就是无间地狱,谁跟他一道才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可见背道而驰未必是坏事。
只是,一个十年,已经委屈了她,现在……
“丫头,不哭了,带你去看样好东西。”平静一番后,君珑拍了拍她肩头说。
漪涟探出头来,沾了湿气的眼睛露出狐疑色。
君珑笑笑,“不信?”
“人家进京告御状,碰上运气好的还能瞧瞧皇帝长什么模样,岂知堂堂君太师好气派,说话不理,见也不见,架子比皇上还厉害,我小小老百姓,惹不起你!别是我抓了你什么把柄,准备骗过去一刀削了痛快。”埋了好久的怨气,她一口气呱唧了一堆。
君珑也不让她,数落道,“你死活赖着太师府不肯走,柳笙劝说你不听,派了几个人来接应,被你一棍三棍的打出去了,古董连带碎了好几件,你知不知道那件青花价值几何?把你直接拖去菜市口斩了都绰绰有余。”
漪涟是铁了心,“那你斩了我吧,反正银子还不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君珑被逗笑,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那还能怎么办,古董坏了就算了,你要是坏了,叔再上哪捡个丫头。”一手抱着她,一手捋顺她额前蹭乱的几缕发丝,神态何其多情。
漪涟心里一阵温热,一时看着他移不开眼睛。大概是有点害羞的缘故,心跳很快,心跳一快,说话不着调的本事也跟着发挥的淋漓尽致,“您是在使美男计?”
君珑目光灼灼,“那你中不中计?”
漪涟丢掉气势往怀里缩一缩,脸涨得通红,“……大,大不了陪你走一趟就是了。”
美景中的丫头愈发可爱,害羞起来更添了一分娇俏,真是恨不得抱上就走,从此逍遥天地间,哪里都乐得自在。可惜,那样可爱的人,不是他的。君珑怅然松开手退了两步,带着一股决然意味,“走罢。”
装作不知自己心动,装作不知漪涟的失落,他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走上小船,怀里空荡荡的全是冷风。要是再贪恋,怕就真的离不开了。
两人来到了无异阁,里面熏香幽幽。
方才漪涟是从无异阁出去的,那时没有点香,一定是君珑吩咐人来打理过了。
她跟着在后面进去,心里犹豫要不要再劝劝他放弃攻打落中,结果话在肚子里打了几个转,愣是没有转出一个字。一来她不想君珑伤心,二来她也是自私,生怕一提战事又重蹈了那日在勤政殿的覆辙。好不容易才能说几句话,她不想聊恩怨家国,不想面对‘君太师’!
“丫头聪明,知不知我为何会建无异阁?”君珑在一帘珠翠前停下脚步。
漪涟还沉浸在方才的纠结中,摇头不语。
君珑垂眸,兀自答道,“因为朝廷太多狡诈之人,随时会有眼线盯着你,等着看好戏。所以无异阁周围没有楼宇也没有高树,藏不了人,说话办事都是最安全的。”其实他也是在保自己一条性命,亏心事做多了,总是会怕的。
漪涟拧眉别开脸,她根本不想知道朝廷那些险恶人心,更不想知道君珑的一步步算计。
结果君珑话锋一转,“因此,无异阁的宝贝也是最多的。”他随手弹了弹架上的一只夜光杯,叮铃清脆,“叔给你指挑明路。寻芳斋的宝贝可比不上太师府,要挑不如挑这的,肯定值钱。”
漪涟瘪着嘴看他,依旧提不起兴趣,又不是爱钱爱财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君珑却挺有兴致,拉着她撩开珠帘一路走到内室,熟门熟路的移开一块插屏,后边搁置着一只花梨大箱。箱子一尘不染,但颇有年月,应该是常常会打理。
“叔再送你几样东西。”说着,他用墙边挂着的钥匙打开箱子。
方才还说无异阁最多宝贝,漪涟也相信君珑的品味不俗,以为自己会看到琳琅满足的一大推黄金珠宝,结果箱子一开,令她大吃一惊!里面没有闪闪发亮的珠宝,也不是什么稀罕货,反而都是民家的玩意,有些甚至连隔壁村的王小四都不待见了。
漪涟茫然疑惑,情不自禁就伸手拿起一样,“这……是什么?”
君珑好笑,“绣球而已,丫头问什么傻话。”
漪涟当然认得手里拿的是绣球,问题是君珑怎么会有绣球?还有箱子里的其他东西,风筝、空竹、藤球、陶笛、拨浪鼓……每一样都不像君珑会有的。
突然,她看见一样东西特别熟悉,是一只木雕的小貔貅,她伸手拿起来翻看,果然和她放在陆华庄的一只特别像,不过木材不同,肯定不是同一只。
“听柳笙说我离开陆华庄以后,你闷闷不乐在庄门口抱腿坐了三天,是李巽送了你一只木貔貅你才高兴。”君珑笑容缱绻,微有无奈,“我不甘心,也找了一只差不多的,只是在箱子里多躺了十年。”
漪涟手一僵,愣住了。
君珑拿起陶笛继续说,“后来听说你喜欢玩陶笛,只是吹的不成调。早知道我不该买陶笛,该替你请个师父,或许小曲还能多学几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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