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默然的低下头,用手指了一个方向,说:“往哪走。”
我看了看,那是一个偏离苗疆中心的方向,便没再拖拉,扶着她便走。我们与纳多老司并肩错过,这位老司有些生气我的态度,但他很关心阿三。在我们与他错身之后,纳多老司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没事吧?”
这话自然不可能是问我的,阿三没有回头看她,说:“没事,谢谢纳多老司关心,再见。”
话语中的生疏,让纳多老司不由叹了口气。但事关苗人,他身为老司,也不好多说什么。
婴尸知道阿三不高兴,也知道是什么让她不高兴。小家伙飞到半空,冲那几人挥了挥拳头,耀武扬威的咿呀威胁一番,这才飞回阿三的怀中。我见阿三虚弱到极点,便提起婴尸的领子,将它递给觉明和尚,说:“帮我抱一回。”
觉明和尚没有拒绝,而婴尸则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克制自己的力量,有些害怕,竟老老实实的窝在那不动弹。
顺着阿三所指的方向,我们穿过一片又一片山林。途中遇到了许多苗人,他们用好奇和怪异的目光打量我们,但并没有上来找麻烦。想来,纳多老司没有撒谎,确实把消息传遍了苗疆。
只是,我们如今虽然获得了苗疆的认可,却失去了最重要之人的接纳。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可对阿三来说,整个苗疆之行,完全失去了意义。
我扶着她走了很久,一直到天黑才停下。
觉明和尚很自觉的找了堆拆伙来,婴尸兴高采烈的不知从哪摸出一个打火机,在那引火玩。铜甲尸阿大,则尽忠职守的跟在阿三旁边,没有片刻远离。
我将阿三扶在火堆旁,见她脸色略有好转,便问:“饿不饿?这里应该有很多野味,我去帮你抓些来。”
阿三摇摇头,说:“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我本来就快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哪用的着吃这些东西。看着阿三那短短两三天便消瘦近半的脸蛋,我叹口气,说:“你这脸都不圆润了,捏起来也没什么手感。”
阿三好似没听到我刻意的调侃声,呆呆的盯着眼前的篝火,像是没了魂。我晓得她还在想这几天的事情,还在想那几人。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对她说:“事情总有过去的一天,不要想那么多,这世上,在乎你的人……”
“我不是在想他们的态度。”阿三摇摇头,说:“我只是在想,爸爸妈妈,为什么会是那样。”
我沉默不语,阿三的父母,的确是一场令人难以接受的孽缘。双方因情蛊结合,因情蛊而死,让人唏嘘不已。
阿三眼里映出红艳的火苗,她幽幽的说:“当初在爸爸的坟前,我以为他是因为思念才死的。我以为,有这种思念的人,应该都是相爱的。他们会爱的轰轰烈烈,爱的如胶似漆,只是某些原因,使得他们不得不分开。可是,他们的话,让我知道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阿三的话,让我想起她在描述爸爸的坟头时,曾说那墓碑上刻着一行字:我爱她,就像风爱着沙。
那时,我还不太理解这话的意思。而现在,阿三那匪夷所思的家庭经历,在我眼前演化出悲惨的人生后,我终于明白了。
白叶是沙,并不是指她这个人,而是指她在这件事中的角色定位。
阿三爸爸的意思是,她本来是不会动的沙子,却因为自己被吹动,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而爸爸是风,也不是指自己,同样是代表自身的角色定位。
他认为,自己是虚无缥缈的风,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充满了茫然。
而风吹起了沙,本就是无意,是无法预料的阴错阳差。
在我思考的时候,阿三说:“妈妈在生下我之后,明白了这些事情的真假,所以她选择了离开。那爸爸呢?他知不知道?”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选择放弃回答这个问题。虽然我个人觉得,他应该是知道的。
因为墓碑上的那句话,很好的阐述了这整件事。但是,阿三也说过,她爸爸死前是哭着的,是遗憾的,是悲伤大呼再也见不到了的。
难道说,他知道这件事,却依然爱着她吗?
“爸爸肯定是知道的。”阿三忽然说:“他如果不知道的话,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所以,他真的爱她,而不是因为情蛊。”
说实话,当阿三说起这个可能时,我有些吃惊,即使我自己也猜到了这种可能。
但是,这种事情怎么发生的呢?
也许在白叶下情蛊前,他就已经见过白叶了,并且深深的迷恋上。情蛊,只是意外,并没有影响他的任何心意。
这爱,是真爱。
但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情蛊。
我看向阿三,惊讶的发现,她脸上竟有着些许微笑,说:“他们没有告诉我实话,因为他们也看出,爸爸是真的爱妈妈,并不完全因为情蛊在起作用。”
我讶然的问:“为什么这样说?”
阿三说:“因为爸爸将我放在孤儿院那么多年都没来过,他一直在找妈妈。东九寨并不难找,爸爸去过一次,自然能轻易找到。妈妈生下我,回到寨子后就死了,可爸爸依然在这里找了十几年。为什么呢?”
阿三顿了一下,然后说:“只可能是,他十几年来,都不知道妈妈已经去世了。那些人不敢告诉他这件事,因为他们知道爸爸的爱是真爱。但当年的事,那么多人都知晓,他们不能打自己的脸,只能把牙齿混了血往肚子里吞。”
“但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为什么后来还要追杀你?”我不解的问。
“因为他们愧疚,他们害怕。他们在妈妈死的时候发现自己错了,在爸爸来了之后发现自己又错了,所以他们惶恐。他们在乎面子,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错误,就只能来杀我。但他们并没有真的想杀,那个时候的我,身边只有小小,根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如果他们执意要杀,我怎么能逃的掉?如果他们真的没有错,洛丹老司又怎么会救下我?难道你认为,老司就真的是菩萨心肠,如救蛇的农夫一样好愚弄吗。”
我不得不承认,阿三的推断很有道理。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有些疑惑,洛丹老司为什么要救阿三。就连纳多老司都认为,那些人的行为是有恰当理由的,即便理由不够充分,但也算不上错。
而洛丹老司,却毫不留情的训斥他们,这其中若说没什么猫腻,才真是奇怪。呆肝丸划。
阿三当年太小,看不懂这些事,如今那些人来到眼前将前后事说了出来,她那么聪明,稍微想一想,也就明白了。
“其实我还是能理解他们的想法的。”阿三说。
“啊?”我惊讶的看着她。
阿三望着火堆,笑了笑,说:“虽然爸爸是真的爱妈妈,但妈妈也是真的被种了情蛊,我也确确实实因为情蛊才能被生出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妈妈犯错误的证据,所以他们想杀,又犹豫着不杀。”
第二百一十八章 苗债(22)
“所以,你才没有彻底絕望,还想着有一天。能和他们……”
“不。”阿三摇头打断我的话,说:“他们不可能接纳我的。虽说爸爸爱着妈妈,但妈妈也被他下了情蛊,一来一去,恩仇抵消了。至于我,是额外的债,他们不想爲自己增添这个负担,也不想见到我就想起那痛苦的过去。所以,我对这件事没报什麽期望。只是。在我想明白这件事后,就觉得,终究是有关系的,如果就这样完全断了,总觉得不好。”
“其实,如果你之前当着他们的面把这件事挑清楚,或许会更有效果。”我说。
“也许會,但更可能是让他们彻底陷入过去的罪责中。”阿三说:“我不太想那样对他们,虽然这么多年都没一起生活过,也没什么感情可言,但畢竟是妈妈的亲人。媽妈虽然死了。但东九寨那个地方,是她曾经存过的寨子,不能因为我而毁掉。”
我静静的看着阿三,从没觉得。她这么善解人意。
不,应该说。她一直都是这样,只不过没有遇到能让她如此对待的人。
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逐渐有神的眼睛上眨动,我忽然忍不住笑出来。阿三愣愣的转头看我一眼。问:“为什么突然笑?”
我笑着摇头,说:“不知道,只觉得心里很轻松,想笑,自然就笑了。”
阿三呆呆的看我几眼,然后转过头去,说:“神经病!”
被她这样一骂,我反而更高兴。会骂人的阿三,才是真的阿三,才是活着的阿三。那病恹恹,像林妹妹一般的人儿,并不符合我心中的那个她。
说起这个,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问她:“阿三这个名字是假的吧?这么久,你都不告诉我真名?”
“不是假的啊。”阿三说:“在孤儿院里,我从小睡在第三张床,所以阿姨就给我起名叫阿三。不过,这是小名,至于真名……不告诉你。”
我见阿三一脸傲娇的模样,很是无奈的叹气,说:“陪你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上刀山,下火海,竟然连个真名都不告诉我。”
“哪有这么多危险,你就会吹牛……”阿三说。
我哦了一声,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故意冷冷的说:“你说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我也和那些人一样,永远都不能被你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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