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瞪着我,问:“卢放真的死了吗?”
“死了。”
“他没死,他在骗你,你也在骗我,他让你回来杀我。”
“他死了,而且他也不会骗我,你知道为什么吗?知道吗?他在给我挖坑的时候讲的这些事。”
“他讲的都是假的。”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你讲过几句真的?从一开始你就在耍我。从最早说起,是你先认识欧阳桐的,还是陈立人先认识欧阳桐的?”
“我先认识你的。”
“别再跟我耍这套,谁先认识的欧阳桐?”
“我爸。”
“所以你的故事好精彩,什么把欧阳桐从云南带回去,他是个变色龙,多会讨好你爸,还帮你爸盖房子,还要赶在你爸去世前结婚。你把我耍得很可怜。”
“但房子是真的,是欧阳桐帮我爸盖的,不然那房子永远都是烂尾楼。”
“你再这么说话,我捅死你!”
“你认真的?”
我把酒拿过来,喝一口,说:“我哥跟你爸走得很近,卢放做了他。然后你觉得我哥也有责任,你没法原谅他。于是你提出跟他结婚,起码这样你还有机会从他这儿杀了卢放,替你爸报仇。最重要的一点,你跟我哥没有爱情,没有性。你在利用他。”
“我们相互利用,可以吗?他要我药厂的设备。”
“可以,但你还有别的野心,你不单想杀了卢放,还要把他的盘子全接过来。你有这个本事,从电影院那天我就知道,只要你想玩,你可以让很多男人连你指头都碰不着的情况下,惦记着你,替你卖命。现在卢放也死了,就只剩我一个绊脚石了,把我杀了,踩着我尸体过去,你就一马平川了。”我找支烟点上,安静几秒,问,“到你计划的这一步了,杀我吗?”
她依然袒露上身,平躺在床上,侧过头让脸上的眼泪淌下去,哭腔说:“那只是计划,但我不想了,我也不要什么野心了。”
“直接回答,有没有想过要杀我?”
她躺着点点头:“可是,那是很早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卢放说了吗?他几次让我杀你,但我没动手。”
“那是你要我先杀了卢放!”
“你真的杀了他?”
我给她看看我双手食指的血印,把十字绣扔给她。“你坐起来,翅膀上没了绿线,这只凤凰飞不起来了。”
“谢谢你,我替我爸爸谢谢你。”
“你不用谢,我跟卢放说了,我不是替你去杀他,我是替我爸、我哥找回来。我还是欠你一条命。我问你,从头到尾,你爱过欧阳桐吗?”
“我先遇到的你,可能还会爱别人,但不会爱上和你一样的人。”
“别他妈跟我编那种花季少女爱交警的故事!我够了!我真能整死你,你信不信?我问你,你爱过他没有,哪怕那么一刻,你爱过他没有?”
她闭上眼睛,摇摇头。
“除夕那天你找我,到底是为什么?”
“欧阳楠,你发誓不问的。”
“现在想想,我犯了个低级错误。那天你刚来的时候穿的运动裤,我晚上回来时,你穿的是裙子。对的,皮裙,黑丝袜,我当时对你的背影那么着迷。你中间出去过,你回来把刀放在阁楼栽赃我,但上去你才知道,我要这么动手,去炸掉他。你那天还要干吗?你想勾引我跟你发生关系,第二天他们发现了尸体,肯定要怀疑,我自然要跑。这时候你可以像情人一样帮助我,指引我,一样的结果,我还是来到云南杀卢放。当然,你不会跟我来,我会被那个叫李凯的杀掉。你真的太聪明了,聪明得危险。”
“我打算跟你发生关系,主要是想有机会拿到钥匙,把刀带走。我讲完了,我再说一遍,欧阳楠!你说过不问的,你发誓了的!”
“我是不想问,但我真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不恨你,陈洁,你只是要给你爸报仇,你很坚强,也够心狠手辣,但不怪你。但是,我也要给我哥报仇。”
“你不能对我这么凶。”
“行了,好不好?我跟你说,是这样的,早几天在那个娶亲的村口,你讲文恒那个案子是他老婆干的时候,我已经很难过了。我那天很难受,你第一反应想出了杀夫的动机,但却忍住没讲,直到第二天才急着说出来攻击我,我知道,我哥的死十有八九跟你有关系。”
“你在测我?其实那个案子你是办成了的,对不对?是他老婆下的毒吗?”
“不是有意测你,话赶话赶上的。我也不想就此判断你是谋杀犯,我当时甚至想去台球厅杀两个小孩儿来发泄一下,来证明我也不是什么好鸟。那天回去我都不敢碰你。你睡着了,你那么吸引我,我不敢碰你。这好几天我一直想证明你不是,你没杀我哥,我们把事儿办完就走,找个没人的地方过余生。但今天全完了,不可能了。”
“可我还是你的。”
“去跟我哥解释。起来,把衣服穿上。”
“你真的要杀我?”
我点点头:“把衣服穿上,能死得体面点儿。”
“你别杀我了。我们走吧。”
“穿上衣服。”
她慢慢起身,那件吊带不见了,可能扔在地上了。只找到一条短裤,她跪在床上转圈找。把别的衣服全撇得远远的,只找那件吊带。她跪着转了两圈,面对我时哇的一声哭了:“找不到了,怎么办呢?我再也找不到了。”
我向前几寸,刀尖冲着她喉咙,一刀下去,她会泄得比卢放还快。凝视了几十秒,我下不了手,把刀转了一圈,刀把给她,说:“你来吧,杀了我。杀不了你,我没脸活着。杀了我,你好好活着。你很好,非常好,没必要再拿性当武器。”
说着说着我哭起来,真他妈没出息。我举起酒瓶,淋些酒到眼睛里,疼得我大喊几声,仰头把酒全部喝光。被下枪扒皮之后,我又一次的酒醉,又一次的失忆断片儿。我对那天的记忆到此为止,我对生命的记忆到此为止。
** 6
我有很多故人要拜访。很奇怪,我才二十多岁,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死我前面?而且他们离得都很远,三天三夜我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跑。后来我不干了,我说我要去看我妈。他们指着大海上方的那道彩虹说:“你家住在彩虹的第五层。”
往那边去的云彩不多,没云的时候我就坐着等另一片飘过来。我又用了三天三夜,换了上百片云才爬上彩虹。我妈见到我的时候哭了,她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想你们了,特别特别想你们,我一个人在下面孤苦伶仃,我撑不下去了。不需要听我讲太多,我妈就理解了我的苦,抱着我头,让我使劲哭。
哭过之后我问,他们呢?我妈往远处一指,王总和我亲生父亲正一团和气地下棋呢。我想问丹丹呢,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她一定是和欧阳桐在一起。我说,他们还好吗,相爱吗,有我和丹丹那时候好吗?我妈没说话,趴在彩虹上看下面,说,她怎么也来了?我顺着我妈的手势看过去,我又一次哭了,这一次更伤心而泣,对着下面大喊:“陈洁,不是说好我一个人上来,你在下面好好活着吗?”
然后我醒了。
宿醉的感觉很差,刚睡醒就头痛。我看着壁钟,十二点零五,我盯着看,脑子空空的,房间就我一个人。我还活着,陈洁不在,至少没死在我身旁。有那几秒我希望她会拎着汉堡、薯条回来,我们各靠一张床,开心地吃东西,比谁把床吃得更脏。昨天的事情我们略过不谈,两人心知肚明的小罪恶。她杀了我哥,我想上我哥的老婆。有什么呢?人生就是等待彩虹分房子的过程,最终我们都会不计前嫌、五颜六色地住在一起。
也许她不会来了,我看下时间,还是十二点零五,表是坏的,坏在正午最燥热的时刻。也许是午夜呢?就快高潮的女人一脚把钟踹到地上,指针将她最美妙的一刻定格。我光着脚从房间到洗手间走了几圈,有个声音在耳边晃。我捂住耳朵不想听,但那声音执拗地穿过手背、耳膜,进到我心里—她走了。
那就整理一下房间,思考一下我该怎么办。我还不急着上天,挨家串门太累了。那么去哪儿呢?我胃有点儿难受,酒味儿一阵阵地从嘴里冒出来。好吧,先去吃点儿东西。
我从楼梯下去,到大厅问服务员一零五房续一天房费。电脑显示是陈洁,服务生疑虑地看看我。我掏出范少卿的身份证给她:“登记我的吧。”
外面阳光好足,我仰头看看,现在才正月,隆冬时节,至于这么大太阳吗,昆明?胃烧得厉害,估计是没食物,酒精光刺激胃呢。整条街没看见饭店,我过马路再去看看,可走到十字路口的中央,我就挺不住了。我单膝跪地在斑马线上吐了起来。绿灯变红灯,一辆辆车按着喇叭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的胃依然不争气,吐不动的时候,我就捶着路面,看口水挂在嘴角向下坠。支撑到腿发软,我干脆双膝跪在十字路口,这时眼泪哗的一下就涌了出来。我听见自己用断断续续的气声说:“你一走,我就想你了。”
那就不吃了,我站起来往回走。路过小卖店,我买了牛奶和面包。“我!从!来!就!不!吃!面!包!”谁说的?那只是个说法,没有“从来”这种事。比如我昨晚说的话,我现在就后悔了,我后悔我怎么那么矫情、较真儿,欧阳楠,你不是也要杀了欧阳桐吗,干吗就不许人家陈洁干呢?我咬面包喝牛奶想陈洁。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这么好的女孩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