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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准备的谋杀 [精校出版] (蒋峰)


  我不知道是几点,弄不清是哪天,忘记时间和日子也挺美的。吃完东西我又小睡一会儿,也可能是大睡,再睁眼时天黑了。我打开电视整理房间,陈洁把好多东西都留下来了,车开走了,刀拿走了,剩下的好像都在。翻到内衣时我手又抖得厉害,最后浑身都抖。连抽三支烟好点儿了。我把她内衣收起来,这个我要保存一辈子。桌上还有六颗子弹,我想想,好像我藏她车里时送她的。整理她床的时候我乐了,她把钱留给我了,三百万还是五百万?我没概念。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下半辈子要干吗了,去寻找失主。没准儿失主必有重谢,把她自己赏给我呢。
  我用陈洁的笔记本上网订票,打开网站我就想,要飞到哪里呢?哈尔滨吗,她可能回去吗?关掉艺龙我继续偷菜种菜开邮件,那封king什么的乱码邮件始终困扰着我。我对着那页奇怪的字符想,它到底说的什么呢?如果是广告,为什么还发附件我给呢?我看眼发件日期,我知道是谁了。
  数字还没变成乱码,我在第三行找到一串数,查了查,十一位,是手机号,拨打过去。我说,您好,金先生,我是欧阳楠,我们以前通过电话。他还记得我,他说欧阳这姓太少见了,不会忘。我问他邮件的事情,附件里面是什么。经我再三提醒,他想起来了,他说是个遗物清单,邮寄的同时就把这个备份的发给我。
  “你才看到吗?”他显然很惊讶。
  我有点儿失望,其实打电话之前我也没觉得能是什么东西。我说最近很忙,没时间上网。
  “我也不在长白山了,我搬到长春来了,这个号码还得用,漫游就漫游吧,真麻烦。”
  跟我说这个干吗?我逐渐回忆起对他的印象,我要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最后就给我送来三盒骨灰。我本该见他们最后一面的。我想挂电话了,这种人本该打过交道就各走一边,还有第二次联系,就是我过于敏感才造成的奇迹。
  “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职业呢?”他还跟我套近乎,又要有什么业务跟我推销呢?
  我要速战速决:“旅行,我在旅行。”
  “旅行?那你不上班?”
  “你知道那次事故的赔偿,够我用的了。”
  “你命真好。”
  我命好?我真想把手伸进电话里,抽他两巴掌,问,换你全家死你试试!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坦白。”他说,“你能来长春吗?”
  “我不在哈尔滨,在昆明,过去有点儿远。有事就说吧。”
  “我怕有电话监听。会有人偷听吗?”
  我笑了:“怎么会?”
  “还记得那回你要我运尸体,我说不能给你吗?”
  “嗯,我说,出多少钱都弄回来,你告诉我已经烧了。”
  “那时候没烧,但警察不让我告诉你,让我烧了再给你。”
  “哪儿的警察?”
  “哪儿的?你问,哈尔滨的还是延吉的?就是我们当地的警察。”
  “你现在在长春?”
  “对呀。”
  “把你长春的号码发我邮箱里,我明天中午联系你。”
  昆明机场不远,就在市区里面,最早一班到长春的飞机是早上六点多的。我还有时间把东西清理好。凌晨两点多整理完毕却不敢睡觉了。我怕错过班机。打开电视转了一圈台,全是电视广告,手表,钻戒,塑形内衣,来来回回播了四五遍。每过一遍,我就假想一次这些商品戴陈洁身上怎么样。假如陈洁还在,不管好用不好用,我都给她买回来,哄她高兴。是啊,这十天我都在用“要是我没被通缉”造句,以后的日子,以后的几十年,我要改口说“假如陈洁还在”了。
  我侧过头看另一张床,有一阵感觉她真就躺在那儿,嚼着薯片给这广告找毛病。我喜欢她什么呢?后来我将电视静音,找一张纸在左边写上“好小事”,右边一栏是“坏小事”。我把这十天细细过了一遍,左边不知不觉写满了的时候,右边还是空的。忽然发现,即使那些心有余悸的坏小事,现在看来也成了好小事。因为,那时陈洁还在。
  我怕自己再软弱,再哭出来,把那个单子一折两折,塞到了那块永远十二点零五的钟表后面,接着直奔机场。
  地勤觉得我不像范少卿,打量我半天,人家都是找不同,在我这儿得找相同。不知道她找到哪个相同点了,换了登机牌给我。
  进了安全检查才想起来子弹还在兜里,全是陈洁这个小骚货弄得我心神不宁。我对着手持扫描器的空警举双手,忽然捂着肚子,问他洗手间在哪儿?他往前一指,我飞奔过去。本来打算扔掉子弹再回来检查的。看来真的可以留身上纪念了,空警冲我嚷一句:“包忘拿了!”
  我看看登机牌,算日子已经初十的早上六点半,我睡了一天半。陈洁都够跑美国去了。起飞时有点儿慌,我掰指头数,这是我这辈子第四回坐飞机。杭州蜜月往返算两回,汶川地震有一回,过去执勤一个月,主要防抢防乱,任务完成后直接坐五十多个小时火车回来的,都没来得及去成都溜达。这是第四回,但登记的已经不是欧阳楠了。
  八千米上空飞机颠簸了好几回,三个小时后降落在龙嘉机场。长春真他妈冷,虽然不是哈尔滨,起码我又回到大东北了。将近中午我进入市区,找家茶餐厅打开邮件。我提出借服务生的电话用一下。他们都愿意借给我,似乎能看出来,借了我就不用找零了。我打给那个姓金的,要他来人民大街的鼎新茶餐厅。他说好,二十分钟,要么二十五分钟,毕竟对长春还不熟,说不准哪儿堵,哪儿不堵。他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吃了一份咖喱牛腩饭还没见他来,午休的白领大量涌入,把空座填满。一个戴着眼镜的白衬衫男人张望着进来。服务生说,抱歉,没位子了。他擦着镜片上的白气说,找人。我想这个可能就姓金。
  他先从门口的一排卡座寻找。我还没必要认他,我坐在最里面,要是他顺利走到我这边,就肯定是他了。我的位置靠近洗手间,我去看过,那里一扇窗户可以直接跳出去。按陈洁的话说,这是我的职业本能。我又想她了,无法自制地想她。
  他差不多快过来的时候,我上前冲他打个招呼,我说:“你是金先生吗?”
  我做错什么了吗?他看到我的时候半张嘴怔在原地。我向他走过去,然后出现了我无法理解的一幕—他惊恐地跪下来,直喊饶命,嘴里念叨:“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你来别找我。”
  所有的人先看他,然后再看我。我戴上太阳镜,扯起椅背上的西装,走出茶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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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文吗?”
  “哟,是你呀,哈尔滨的电话呐。”
  “嗯,逼养的哈尔滨,我又回来了。”
  晚上八点钟,我正在话吧里,这时间打电话的人真多。这是好事,没人会注意我在聊什么。我旁边的女人不知道用哪儿的口音对电话吼,没出息,就是不给你妈争气,你知道你妈供你上学有多不容易!我看看她年纪,估计不小了,风韵犹存,好像是吃小姐这碗饭的。如果这样,她供孩子可确实不容易。我是认真的,很不容易。
  “连好了吗?”我问。
  “什么?”
  “我给了你十秒,就是等你连线。哔——”
  “那我得看看你第一句话是什么,再考虑连不连。”
  “连吧,我第一句话很重要,我希望他们都听到。”
  “说吧。”
  我知道他没连,我低头看看地面,换个手接电话,一字一句地说:“死的人不是欧阳桐。”
  高文那边安静起来,我旁边的那个女人却哭了。我拽支烟点上,脱掉西服,把西服放腿上。他说话了:“你也查出来了。”
  “对,我也查出来了,也?哈,也!我问你,你是搞我之前知道的,还是搞完我才知道的?”
  “这有关系吗?”
  “我看你还算不算个人!”声音有点儿高,那女人都侧头看我,我弹弹烟灰,连吸两口。
  “就在前两天,初五初六,我才拿到一个完整的尸检。”
  “要这么久?你当天晚上给我看的那个呢?我看上面很清楚啊,什么都分析了。”
  “过年放假嘛,我们就套了别的尸检报告做的,我当时光留意刀伤来着。”
  “放假?好!好!你们真好,你们整死我吧!要么扣黑锅,要么吃黑钱,一切被你玩遍了,就可以当场击毙欧阳楠了。高文,你他妈除了揩油玩人,还有没有别的本事?那么一具尸体摆在那儿,跟他妈欧阳桐天差地别,你能不知道?”
  “我们前天还做了一次模拟,那不是你炸出来的。尸体已经被浇了汽油,你把房子爆破,刚好尸体烧了起来。所以我们什么都看不着,尸体是焦黑焦黑的,很多部位烧得只剩一个个小黑球了。最关键的一点是,死者右手确实没有拇指和食指。”
  “欧阳桐二十八岁,死的人五十五。那么大的差距,你解释什么都没有用。”
  他又沉默了,这次更久,我听见那边点烟的声音。我看看外面,天有点儿红,好像又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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