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鬼
五百多年。
你死死生生,过了六世。
每一次我都找到你,看着你,从一个生命,转换成另一个生命。
你也许已经忘记了。
你成了另外一个男人,另外一个女人,又成了另外一个男人。
我却无法舍弃这一生的记忆。
我停留在这里,看着我和你之后的世界,如白驹过隙,惟有我还在这里。
变化太快了。
以前我们匆匆赶路一个钟点才能到达的“老地方”,现在,几站地铁眨眼就能到了。
紫禁城,现在叫故宫。
而你最爱吃的茯苓糕,现在没有人会在路边摊叫卖了。
太多事情,来不及去看,去细细品尝。
又或者是,因为没有了你,我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食如土,酒如泥。
今晚,是我的最后期限,拥有最后的坚持,见证最后的甜蜜。
我放不下,我不想喝那杯忘忧茶。
有太多难忘的事情,我要代替你,一一记下,刻在心里。
黎明前,我一个人去了我们住过的四合院。
好在那里还叫“中剪子胡同”。
找起来并不算困难。
但现在住了另外几家人。
有个足月孩子被我带起的一阵阴风吵醒,他看见我,吓得哇哇大哭。
我赶紧躲到屋顶,不敢再进屋子里去。
院子里,柿子树还在。
我想起和你在这树下度过的岁月。
天热,我们坐在树荫下抢着吃一串冰糖葫芦。
你不再叫我陈小姐,牵着我的手,而叫我“阿苏”。
我甚至记得你当时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如果还记得,一定也会觉得唏嘘不已。
我曾经说,我要为你生一个孩子。
因为我要他代替我们活下去,看我们来不及看的世事变迁。
现在,我看见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还有他们的孩子……
那是我和你结合的延续。
缠绵缱绻,生生世世,永永远远,代替我和你的爱情,一直流传下去。
我想,也许我该放心地,离去。
你说呢?
35.帛
赵娘娘寿辰。
王公贵族的女眷都进宫献上寿礼。
是祝寿,也是女眷们竞相争艳的时候。
雅云小姐定做了最轻薄的血色纱衣,镶嵌了三十三颗夜明珠,绣的是初绽牡丹,掺了八宝金丝绣线,即便再昏暗,也能藉由夜明珠的光晕,勾勒牡丹吐艳。
下半身配的轻纱素罗裙,青烟般款摆,步步生云。
更有金步摇点缀乌黑环鬓,举止间细碎声响,撩人心弦。
她临出门,口里含一凉玉,防止天热生汗,又搽了新近流行的浓烈胭脂,两颊如春。
她满意地接受所有女眷暗藏妒忌的致意,走到自己的座位。
有另一位小姐隔了不远,坐在那里。
这,便是哥哥做梦都想迎娶的相府小姐?
她轻快扫视,相府千金穿了简练的胡服,英姿飒飒,不施粉黛,大大咧咧坐了,俏皮地晃动手里的扇子,另一手里,捧了几方丝帛,上面题了不同字迹,看了嗤嗤笑着,娇颜犹胜春色几许。
那是同来赴宴的贵公子们,借机递送的情诗。
雅云眼尖,署名的帛,除了几个大臣的俊俏公子,更还有皇上最疼爱的九皇子!
雅云隆重的装束,一下被这轻飘飘几块丝帛比了下去。
她的艳,和她的活泼轻盈相比,甚至有些滑稽。
那些男人,频频向这里暗送秋波,但不是向她,而是直指这位相府千金。
她恼得有些发汗,伸手一抹,胭脂随着汗水染了一手红晕。
后花园内,宴会还没开始,天色却有些昏暗,雅云悄悄站了起来,退去内堂修整妆容。
拐到小径,一小片桑园,绿荫掩映,倒也十分凉爽。
雅云放慢了步子,细细欣赏,冷不防突然有个人拦住了去路,吓得她差点失声尖叫。
一抬头,原来是一个白衣男子。
他的脸生得奇怪,好像五官都扭在一起,但肤色白得惊人,没有血色,说不出的怪异。
雅云一看,就十分讨厌。
男子有些局促,手里捏了一方雪白丝帛,犹豫着塞到她手里。
展开一看,是他一首情诗,颂她身姿美丽,那字迹颇有几分秀雅,没有丝毫化开,不知用的什么墨笔。
雅云可没兴致细细品味诗中字句,她想起方才相府小姐的笑容,想起那些俊俏公子,再看这唐突的男人一张丑怪的嘴脸,心中不但不高兴,反而更添了几分厌恶。
男人的情诗,不但不是颂赞,而更像是对她美貌的一种侮辱。
但嘴里含了玉,又不好发作,恼羞成怒,两根手指间捏了那轻柔丝帛,用力扯裂开来,发出清脆决绝的一声,情诗撕作两半。
她心头直跳,觉得畅快之极,胜过任何恶毒言语,毁去他的不自量力。
撕裂丝帛之声,化作一股恨意,射穿男人的心。
他突然身体奇怪地扭曲蠕动,一张口,千丝万缕,将雅云裹了,悬于空中。
雅云还来不及反应,便被生生撕作两半,如同他送给她的那一首,亲自吐丝编织的情诗。
36.殤
嘭!!嘭!!震耳欲聋!是金属撞击的声音!
陆一夫整个人都弹了起来,从火车晃动的上铺滚落,重重摔在狭窄的通道上。
这“嘭”的声音如此熟悉!不不不!岂止熟悉,简直刻骨铭心!
是的,就是那一天。
虽然依旧弥漫了浓重的硝烟,但陆一夫的心很轻快,带着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
再有一小时车程,他就要越过这条战乱之国的边境。
后视镜里,是即将逃离的魔域,浑身金色毛发的“猛兽”成群结队地在那里残杀异族人民。
这些天来,他的血液里充斥了恐惧,一有火药气息,这恐惧马上膨胀,让人失去理性。
仿佛成了习惯,他木然地跟着别人四处逃窜藏匿,忍耐饥饿和寒冷,一旦身边的同伴突然中弹倒下,就立刻夺下他身上的水以及残留的粮食,继续前进。
陆一夫只是个驻异国的外交官员,战乱了,他一心要回自己的国土,或者退一万步说,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于是他和几个同伴费尽心思,趁夜色逃出边境。
呀!迎面来的什么人?好像是一队士兵!
侵略国的标识跃然于目,个个手里昂然地举着武器!
完了!
陆一夫心里一揪,来人已拦住了他们的车子!
他和同伴鱼贯下车,只觉膝盖颤抖到不能自已。
那群士兵把他们押到一个大厅,他不敢抬头,也想不起任何外交措词,曾经叱咤一堂的说客竟然哑然无语。
正前方的大桌后,道貌岸然地坐着个军官样子的人,是谁他没看清,只觉得声音很冷,像结了冰,“你们的立场是什么?说!”
陆一夫的嗓子发不出声音,脑子里只盘旋着对死的恐惧。
“说!”军官唰一下站起,巴掌重重拍在桌面,却像打在陆一夫的脸上,火辣辣的。
“……我们祖国是什么立场,我就是什么立场!”
这个是他前两天的外交辞令,此时背书般脱口而出,衣衫下冷汗如雨!
沉静……
对方渐渐坐下。
沉静,是最好的恐吓。
陆一夫的同伴都偷偷挪开几步,留出军官“解决”他的空隙。
然而——
“你们可以走了。”
军官话音一转,变得轻快之极。
陆一夫简直难以置信,他抬头看——对方闭目,一只手慢慢摸着自己高高的鼻梁,表情让人摸不着边际。
他还没来得及想这话中含义,同伴们已经拖着他的身体向外退去。
他不敢回头再看,但心底想着对方会不会有什么动静。
五步,三步,两步,就要到门口了!
突然——嘭!!嘭!!
声音震耳欲聋!
那个瞬间,陆一夫僵住了,毫无知觉地站在离门口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地方——那是枪响!
太熟悉了!这些天来,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他当下失聪,只见面前几个士兵不停大笑,肆意开心!
子弹贴着陆一夫耳边擦过去,耳皮子灼焦了,发出令人恶心的气味。
“死亡”,就从他耳边生生擦过!
从此,他惊惧这“嘭”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