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回国十年,连火车换轨发出金属碰撞声都让他惊弓而起!
离开那个人间地狱,四十五岁的他,成天筋疲力尽,四肢发颤,从此不能人道。
而且,他再也听不得任何金属撞击的声音。
他当不了神采飞扬口若悬河的外交官了,一开始想当普通的大学教师,但只要学校上课铃一响,他便会无故吐血并晕厥过去。
他跑遍了全国求医,最后所有名医齐声宣布:你残废了,是一级。
医生们医治不了他的怪病,只说这叫战争遗留综合症,是心病。
战争遗留给他的,不是死亡,是“心殇”。
37.茗
清风溪水远流长,
腾波浪,逐轻狂。
佳人柔荑忙,松枝点秋霜,
一品绝世茗香。
待迟暮夕阳,醉入茶汤。
方听得,一沸缘边涌珠响。
“公子,恐怕奴家这茶,和你的诗一比,相形见拙了呀。”
柳姑娘,不不不,是在下显拙了。
姑娘弃世人常用的铜镬,别出心裁改用竹筒烤茶,焦香中更带一缕竹风,何其雅致。
不知烤制的是何方香茗?
“奴家先不透露,公子喝了可作一猜。”
哦?柳姑娘想必用的也是稀罕茶叶,在下对茶只是略知一二,恐怕可猜不著。
“嘻嘻,公子过谦了。
奴家不过挑选最合时宜的一物。
品茗,时人都讲究冬雪烹煮,精选冰丝银缕,再盛以细巧杯盏。
殊不知,失了地点时宜,即便再珍贵的茶叶,都味如浊泥。”
而柳姑娘你的竹器,就地取材,简而不陋,又随手拾得松枝引火,再以此时清晨采集的霜露为水,果然是因地制宜,妙极妙极。
“公子,嘘……听,二沸了,舀出一瓢水待用,就要入茶末了。”
柳姑娘,研了茶末,怎不先入箩筛选?
“万物具有神、形。
茶经过烤制、研碾后,形具碎,魂魄依然。
只有将之全部入水烹煮,方不失其全副精神。”
原来如此!在下真是入了俗流,远不及姑娘冰雪之心。
“呀,三沸了,加入方才舀出的一瓢水止沸,茶,便成了。”
噫!在下从未闻见过如此沁入心神的茶香。
仿如……不不不,任何一句颂赞,都亵渎了它的香气!
“公子,请,品,茗。”
唔,入口如清风带苦,转而又似拂柳点水,微微回甘,入喉若暖泉奔涌直下,濯洗一身凡尘烟火气息,最后,又于舌尖留下一抹醇韵。
……在下实在不知,世间竟有如此佳品!
还望姑娘不吝告知。
“公子,这茶叶,取自我最芬芳娇嫩的青春,今日公子翩然造访,饮得奴家一杯香茗,他日若有机缘,自当相会于茫茫人世。”
——涓涓溪水边,惟一柳树,纤纤柳枝几垂至地面,细看,失了几片最是鲜嫩的柳叶。
树下老根盘结,栖有一蝶,慵懒地舒展了几下翅膀,仿如一梦初醒。
蝶柳迷梦,他梦中化作一位公子,品一杯柳叶香茗,邂逅一段人世缘。
38.念
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
从爱上阿娇那天起,我每个礼拜,都会一个人去麦当劳,吃一顿儿童套餐。
以前的儿童套餐是很简单的,后来无故多了很多选项,看得我心烦。
我就点最便宜的那款。
固定的搭配,从未改变。
多要两包番茄浆,用力把它们挤到杯盖上,有种说不出来的痛……不,不,是痛快!
说实话,我憎恨那个味道暧昧、有酸黄瓜的小汉堡,但我每次都恶狠狠地将它最先干掉。
然后是小小一杯饮料,拿在我的手里,小的有点滑稽,但甜腻刚好覆盖汉堡余味。
最后,才轮到那一小包半软的薯条,机械地送入嘴里,口感颓废。
每次都是这样……哦,不,有时会剩下一点没沾完的番茄浆。
真讨厌!
什么都不美味且小小的一份,什么都不尽如人意。
但只有那个附送的玩具——精致、有趣!
我疯狂地拥有它们每一款、每一套。
但它们其实也不能算是我的藏品。
对我来说,我要的只是每个礼拜那一份期盼,就好像还和阿娇在一起。
她总是那么孩子气,喜欢这些玩具,并全心全意希望一套玩具能完整地拼凑在一起。
于是我不停地赴这样一个约,即使我最后发现,那些玩具只不过是堆无用的垃圾。
这样一堆有鲜艳色彩和可爱造型的垃圾,放在我这样一个肮脏怠惰的男人的陋室里,显得格外刺目。
我每天凝视抚摸,并想像着下一款、下一套,甘心周而复始地费力收集。
我以前觉得阿娇真是很天真。
明知道只是促销,一个骗局,却心甘情愿接受这种温馨的谎言。
但现在我才发现,天真的人是我而已。
我继续默默收集这些玩具,直到有一天,被人发现……
经济不景气,空了很久的一处凶宅,终于有人肯买了。
房东带了客人看房。
门一打开,布满灰尘的空房间,满满堆了一屋麦当劳的玩具。
这些可爱之极的小玩意,奇怪地出现在空关了数年的房间里,甚至还有最新款的蜘蛛侠系列。
它们每一只,都纤尘不染。
格外诡异。
房东知道内情,当时出了事,明明已经将所有东西扔了干净,怎会又出现?
他顿时被吓得不轻。
当年的事情,闹得很大,惊动各路媒体。
是情杀。
男人知道女友喜欢麦当劳玩具,每个礼拜都陪她去吃儿童套餐。
后来女友还是变了心,卷了所有细软,冷冷还给他所有玩具。
恋爱中的小女人,撒娇装稚气,固执地要买那些玩具。
一旦她不爱他了,便觉这些都是累赘,甚至在讽刺自己年龄。
男人一时想不开,掐死了女友,自己也判了无期徒刑。
他在大牢里不堪忍受痛苦,没多久就死了。
但心里,却还念着每周一次的约定。
成了习惯,是精神支柱。
灵魂,继续收集一款又一款,摆放在旧时甜蜜的屋里,等他的女友,回心转意。
39.愧
在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的妈妈,正在为她的妈妈哭泣。
我没有哭。
不是不悲伤,而是顾不上。
我从来不知道,我那么依赖于我的妈妈,而我的妈妈,也和我一样,依赖她的妈妈。
妈妈是我的信仰,而外婆,却是妈妈的信仰。
外婆病的时候,妈妈整个人都崩溃了。
两个多月来,她没日没夜照顾外婆,不眠不休不上班不关心任何其他事情,是怕失去她的母亲。
而我,也崩溃了,我变得坚强,独立,功利,承担所有,是怕失去我的母亲。
因为我知道,只有我变得强大,才能在她倒下时,不眠不休不上班地照顾我的母亲。
妈妈说,她愧对外婆,因为在外婆病发初期,她一直以为是普通胃病和老年性心脏病,她带外婆做了所有能做的体检,却独独漏了一项核磁共振,以至于没有查到外婆得的,其实是癌症。
我却更觉我愧对我妈妈,因为我无法帮她分担,唯一能做的,是等待她倒下后,去默默地承担。
但我甚至不会比她做得更好,因为她是我的信仰,我如何能超越我二十多年来的唯一信仰?
就好像她也觉得自己没有做得更好,不能像外婆那样,牺牲所有自我,根本不将自己当成一个有任何物质和心理需要的“人”!
外婆,是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母亲,在她最后的时间里,四个子女,统统守在身边忘我地悉心照顾,为此,两个小儿子因偏执于中药西药的选择和抱她起来的方式而发了疯;女儿抛下了自己的家庭和高薪的工作,连家人的电话都懒得接听;唯一大儿子还有些理智,只希望母亲少受点苦,多吃点爱吃的东西,但屡屡被两个疯狂地给母亲灌药的弟弟阻止,他们巴巴地认为母亲还有得医,不该吃那些忌讳的东西。
外婆,是这个世界上最失败的母亲,她教会了她的子女,永远依赖自己,顺从他们的一切不合理的意愿,永远牺牲自己所有喜好,吃所有的剩菜,省下所有的积蓄,只为给子女多买一件新衣,哦,还有,要忍着自己所有的病痛,不麻烦子女带自己去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