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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趣图 [精校出版] (迦楼罗火翼)


  所以少年是在龙涎香那小小灰白硬块表面,一清二楚地看到了那幻影残像——即使已过去百十年,扁头鱼和八爪乌贼的魂魄,也还在因为自身和对方的痛苦而挣扎不已。那令人作呕的惨状让他忍无可忍,终于将这珍贵的名香投入火焰,到底给它们以解脱,可没想到如今倒弄得自己不得解脱了。
  “我是听……听别人说的。”阿鸾嗫嚅着移开视线,又抽抽噎噎地滚下泪来,“这可怎么好呢,法师?掌柜的一旦铁了心,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我要是坐牢,娘和弟弟可怎么办啊……”
  “若是沉檀降速这种寻常好的,我倒还能帮你,可龙涎一时上哪里弄去……”蝉法师低头叹了口气,突然间他眼前一亮,“对了,阿鸾!盐政卢照之大人家的二公子不是你的朋友么?”
  “啊,他?”阿鸾的语尾微妙地扬起,又低沉下去。
  “对啊,就是卢清晓卢二爷。他素来对朋友最讲义气的,你只要开口说一声,巴掌大的龙涎香又算什么啊!”
  “朋友……吗?”啜泣的少年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清晓……是朋友吗?
  卢家二公子清晓是阿鸾在香川为数不多的“有过交往”的人,更是此地唯一知道他“青眼”秘密的人。也许是出于好奇心甚至猎奇心吧,这挥金如土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对阿鸾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浓厚兴趣,甚至拆开其父遍寻天下得来的一对通天犀角,将这辟邪异宝之一赠给备受彼岸异类困扰的青眼少年。
  可这真的就是朋友之情吗?自从蜉蝣衣羽的事情之后,清晓曾答应阿鸾要带他去拜访画中人“莲华姬”。可等来等去没动静,阿鸾偶尔问起来对方也是推三阻四,现在更是彻底连面都不照了。对此少年始终有些困惑,谁能说清晓不是因为发现一件新鲜有趣的玩物,而一时间乐此不疲呢?但是等兴头过去……
  想到这里,少年轻轻地摇了摇脑袋:“法师……卢公子他,不是我的朋友……”
  “这样啊,那就没有办法了。”蝉法师露出了罕见的犹豫神情,“事到如今也没了别的法子,只怕就剩一步险棋可走了……”
  “什么险棋?只要不去坐牢,再难再险我也不怕!”阿鸾一把抓住对方。
  蝉法师举手指向北窗,透过格子棂,辉煌的落日光线勾勒出丘陵的剪影,那山肌的线条柔媚异常。年轻的僧侣微微眯起眼睛:“雷家的宅院就在那边甘泉山里,如今只有雷万春雷老太爷带着儿子月麟、孙子玉茗住着,路倒是不远。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索性你求求他,让他家先到别处买去——香川那么多大香料店,那里弄不到几两龙涎香啊?只要他家不恼,掌柜的也不能硬抓你去见官,等缓个几天,说不定办法就有了。”
  “我这就去求雷老太爷!”阿鸾连忙就要起身,就朝门口跑。
  蝉法师像是陡然间想起了什么,急忙追上前一把拉住他,有些慌乱地连连摇头:“都怪我一时嘴快。就当没说吧!还是不要和雷家扯上关系为好……”
  “为什么!”
  蝉法师难得地吞吞吐吐:“这家……这家的名声不好。传说雷家,养着‘乾闼婆’……”
  “‘乾闼婆’?是什么‘婆子’吗?”阿鸾迷惑的偏过头来。
  “当然不是!按说这话我一个出家人也不当讲……”蝉法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香川城里一直在传说:雷家累世名门,又在前朝做过大官,如今却躲在城外的荒山里深居简出,都是因为他们养了一种奇怪的‘东西’——虽叫‘乾闼婆’,但其实和我们佛家经书里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种‘东西’我才不怕!”阿鸾哪里管得那么多,他不等对方说完就挣脱手拔腿往门外跑。蝉法师急赶着也追不上,连声嚷道:“走夜路进山,好歹带盏灯去啊!”可心急如焚的少年早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五月里白昼渐渐长了,阿鸾到达目的地时,天边的残霞还没有褪尽那绮丽的色彩。
  甘泉山是雷家的私地,高倒是不高,传闻却是大别山余脉,隐隐然有崔嵬蓊郁之势。也许是因为遍植翠竹的关系吧,踏入山中便有一种妥帖的爽气清寒。雷家宅院也不甚难找——站在青筠环抱的宅门前,仰望着匾额上风雨剥蚀的“雉化山馆”几个字,阿鸾不由得犯起难来。
  手上没有片子更没人引荐,想要进入这样的高门旧户,对一个平人伙计来说还真不容易。事到如今阿鸾也只有硬着头皮,上前叩动素铜错金海棠式门环,却没想到刚一用力,大门竟应手而开。户枢艰涩的吱哑声回荡在薄暮空山里,令少年头皮一阵发紧——想不到雷家竟是这样门户不谨的人家?
  不过阿鸾还是不敢大意失礼,耐心敲了一阵门却始终没人回应,他只得一边扬声喊着:“有人吗,在下罗鸾,有事前来拜访”,一边东张西望地朝院内走去。
  雉化山馆是闲居苑囿格局,进门便有一座丛云般的宣石假山,将小园分成东西两界。东园山石嶙峋,贴墙的游廊连着高坡上几座宏敞厅堂和玲珑馆舍;西苑则是亭台轩榭环抱着的一泓池水,摆布得相当紧凑,只是疏于整理,看起来略显萧索荒寒。那满眼绿意森然如冻结的碧波,细看却只有竹子一种,仿佛遍山的幽篁漫过了院墙涌进院中来似的,反倒增加了曲折幽深的意趣,令这占地不大的园林呈现出深山大泽的气韵。
  阿鸾攀上假山望去,只见唯有西苑水榭里隐隐透出灯光,他便穿过藤萝垂挂的岩洞宝瓶门,踩着池中的步石走过去。这初夏的薄暮时分,水榭的花窗隔扇全部打开,遮阳的湘帘也已经搭起,室内的景象一览无余,可以清晰地看见两位华服少年正凭着雕窗,喁喁细谈。
  不看还罢,这一看阿鸾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断然转身就要走,却没留神一回头碰到了横逸出来的竹枝上。只听哗啦一声,本已狼狈周章的少年被带得踉跄栽倒,差点跌进水池子里去。
  水榭里的两人已然觉察到外面的动静,一边厉声呼喝着“是谁”“给我站住”,一边急步追了出来。
  阿鸾挣扎着刚要起身,胳膊早就被先赶来的那个高挑剽悍的少年一把拿住,痛得他“哎呦”一声喊了出来。对方闻声也吃惊不小,连忙放松手上的力道,俯身将他扶起,惊愕地喊出声来:“阿鸾,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正是阿鸾二话没说转身就走的原因——眼前的矫健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令他近也不是、远也不是的卢清晓!
  真应了“冤家路窄”这句话,就是为了不跟这纨绔子弟打交道,阿鸾才硬着头皮敲雷家大门的,没想到越躲着还偏偏越是碰上!
  这时水榭里的另一位少年也赶到了,几步路跑得他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声嚷着:“清晓,别放走了小贼!”
  “我不是贼!我是……”一听这话,阿鸾顿时挺直腰板,回头直视向那少年,却在看清对方容颜的那一刹那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依稀带着泪痕的双靥,仿佛要消失在暮光中一般澄澈纤细,而那双摇曳着不安的眸子深处,却沉淀最浓重的幽暗。阿鸾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人,微妙的融合着清澈和浑浊,明净和阴翳,他的美不是静止的,而恰似一台精妙的钟摆,在极端的两头荡动着,摇曳出不可思议的艳异风情。
  可这美少年的语调却蛮横娇纵:“还强嘴!闯到别人家里,鬼鬼祟祟探头探脑,还说不是贼?清晓,快给他点厉害瞧瞧!”
  “误会,这是误会,雷兄!”在美少年面前,清晓竟也不见了平常的洒脱不羁,只是赔着笑脸,一个劲地寻找遁词。
  “又不是你的错,跟我客气什么?什么‘雷兄’,我不要听!”美少年拧起了纤细的眉心。
  清晓只得改口:“这个人是罗家的阿鸾,我的朋友,玉茗你可别误会啊!”
  这名字阿鸾曾听蝉法师提起过——雷家主人雷万春的孙子就叫“玉茗”。不过这位小雷公子却不依不饶,用戒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衣着贫寒的不速之客:“‘阿鸾’?我怎么没听说过清晓你有这门子朋友?他是哪个罗家的?两江总督罗世叔家,还是文渊阁大学士罗老师家的?”
  清晓一时语塞,顺手将阿鸾拉到自己身后,回头皱起眉心正色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要知道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这两人一来一去的话语,听得阿鸾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脱口反驳道:“我是香料铺子养霞斋的伙计罗鸾,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少爷。拜访贵宅本是有事相求,不过现在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不识眉眼高低,在异想天开!我现在就走,不站脏了贵宝地!”
  说着阿鸾决然转身,清晓连忙想追上来:“等我送你出去!”
  “啊?难道清晓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玉茗恼恨又很委屈地低低埋怨了一声,清晓这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这情形让阿鸾越发发狠快跑,他飞也似的跳过水石,转过假山,早不见了清晓二人的身影。回想这两位少年贵公子,哪个不风神俊朗,鲜衣华服,都是根基出身相当的名门世胄,再瞧瞧自己一身粗布短打,怎么看都是个灰头土脸的平头百姓,哪能和对方并肩——结交不相称的人,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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