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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趣图 [精校出版] (迦楼罗火翼)


  但是衣羽做不到,唯有她能够操纵犀角守护家族,所以必须一直以幼年的姿态活下去,十个春秋对于刹那生死的蜉蝣而言可以说是长生了,但她却不能像族人一样,在明月的光里跳着轰轰烈烈的爱之轮舞,一直舞向辉煌的死亡。
  这十年来,保护了蜉蝣一族的通天犀角也持续地给它们带来影响,使这群普通的飞虫渐渐拥有了幻化之力,每当八月中秋他们一年一度羽化之时,拥有穿透黑暗之眼的人们便会看见夜光云璀璨夺目的亮起,云端有无数天人凌空飞翔,而更多香川住民则一直骄傲着——这座城市的中秋之夜比任何地方都更加明亮皎洁,真是占断天下月明。
  “半个月前,‘厄物’突然变得狂暴难驯,我想……也许我的力量将尽,再也无法操纵通天犀角了。”衣羽缓缓阖上双手,一团红光在她掌心渐渐凝聚,“不过现在需要我守护的家族已经不在了——等不到中秋而强行羽化的族人,是无法留下后代的……”
  “可是你还在啊!你们家族的血脉还在啊!”阿鸾激烈的否定着。
  “来不及了,我的时间已经开始流动了……”衣羽低下头,时光急遽地流逝过她的玉颜,在她眼角刻下沧桑的印记,弹指间老去的芳华里,唯一不变的是那温柔如水的目光。衣羽凝视着那对犀角坠:“虽然只有一天而已,可生命对于蜉蝣而言同样贵重,因为那是为爱而存在的生命。”
  “说什么傻话!”怒吼梗在喉间,阿鸾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风华已逝的美人阅尽沧桑的微笑:“虽然很自私,但是现在我终于可以死去了,作为一个蜉蝣而死去……”
  伴着语声,衣羽优雅的舒展开纱翼,带起一缕小小的旋风。意识到她即将的选择,阿鸾惊呼着去捕捉那半透明的双翅,然而指尖却与她的尾羽交错而过。如同舞蹈一样,衣羽飘摇着飞掠而起,骤然间曳起一道鲜红的电光,流星般投向渐渐隐没入夜光云中的“厄物”背影。
  如同无声盛开的烟花,蜉蝣的光云,厄物的紫火和通犀的金炎交织着弥漫开来,腾起一片烟尘升向天空,随即散作无数星屑,纷纷扬扬地降下……
  从衣羽飞起的一瞬间阿鸾就发狂似的奔跑起来,却始终追不上那川流不息的时间与注定逝去的生命。当踯躅桥的尽头终于被踏在脚下,白衣厄物也好,蜉蝣衣羽也好,早已全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对通天犀角坠饰静静躺在昏迷不醒的清晓身边。
  阿鸾连忙扶起伤者低声呼唤,对方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虽然脸上和手腕都是瘀伤,但清晓还是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胡乱搔了搔本来就已经很乱的头发:“啊……得救了啊!”
  悲恸与自责让阿鸾的语调一下子激越起来:“为什么要救我!反正我本来就是青眼枭,就算不在也不会有人伤心!何必为了我搭上衣羽的性命!”
  “傻瓜!衣羽她本来就是蜉蝣!蜉蝣幼体在水里能呆一年,一旦羽化就只有一天的生命而已!”清晓明显有些慌张,他手忙脚乱的解释着,“我多事把通天犀角给衣羽才让她活了那么久,可只要开始长大她就只能活一天,你不要难过呀,这是蜉蝣的生存之道啊……”
  “衣羽对你那么痴心,你还说这么绝情的话!”眼泪控制不住的夺眶而出,濡湿了阿鸾的青眼,“为什么偏偏是衣羽呢……别人都说我是青眼枭,是怪物,只有衣羽从来不管我眼睛的颜色,她说我很好,好不容易有人说我很好……”
  “她只是在利用你!”话到嘴边清晓还是咽了下去,他艰难的直起身体在阿鸾面前坐正,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我说阿鸾很好呢?”
  阿鸾头也不抬地反驳道:“别胡说了,你还不是一下子就注意到我的青眼睛!”
  “青眼睛又怎样?”清晓慎重地说着,神情从没有这么认真,他抬手轻轻擦去阿鸾的泪水,“我觉得青眼睛的阿鸾很好!比起遇见一千个黑眼睛的人,我更希望和青眼睛的阿鸾相遇。”
  阿鸾疑惑地仰起头,一时弄不清清晓话里的意思。对方却并不在解释什么,只是俯身捡起掉落通天犀角:“以犀角的力量消灭不了‘厄物’,她一定还会再出现的。那家伙不是说了吗——‘欠我的,一个也逃不掉。’虽然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很高兴。”
  “很高兴?你,你脑袋撞坏了吗……”阿鸾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高兴!”清晓用力点了点头肯定着,将衣羽拿过的那个犀角放到张口结舌的阿鸾手中,“——这样,我们的命运就相连了。”
  无法接受也无法拒绝,阿鸾只是下意识的握住犀角,就在这一刹那,熙熙攘攘的人声突然击穿寂静的障壁将二人包围——踯躅桥上霎时又布满了来来往往行人,他们浑然不觉得穿行着,有的偶尔会朝跌坐在桥边,满身泥土伤痕,模样相当难看的两位少年投去好奇的一瞥。
  这是人声越来越扰攘,景物越来越繁杂的未时初刻,阳光肆无忌惮地从天顶倾泻下来,如同一个饱含着嘲讽的明证——刚刚发生的都只是一个幻象,蜉蝣用尽全部爱与生命燃起的夜光云,与刹那间的生生死死,爱恨纠缠一样,毕竟只是个幻象……
  清晓站了起来,垂柳最初的烟花雪被春风吹散,悠然飞舞在他周遭。这位剽悍少年弯下修长的腰身,朝眼角还挂着泪水的阿鸾摆出邀请的手势:“看在你这么伤心的份上,我带你去见见那个‘画中人’吧。”
  “衣羽吗?”阿鸾还是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虽然他清楚地知道那早已镌刻在心底的眼神和最初的心情一起,都已如花飞水逝,再也不会回来……
  清晓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叹息着:“不是衣羽。她是‘莲华姬’,真正的好女人。”
  阿鸾黯然低下头,心里暗暗嘟哝着“不是衣羽我才不想见”;然而却还是踌躇地探出手去,握住了清晓朝自己递过来的,温暖的掌心……


第二篇 乾闼婆
  阿鸾回到松虫院的时候,夕阳还鲜明地挂在北郊山头,收留他借住的年轻院主蝉法师一时没看真切,还在纳闷这时候会有谁来拜访,待看清少年凄惨面孔的时候,他一把丢下正在整理的香花供果,疾步走上前来,扳住对方的下巴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谁打了你啊,阿鸾?”
  阿鸾的眼眶上印着一圈青紫的瘢痕,嘴唇也磕破了,一直都收拾得很干净的青布衣衫上全都滚满烂泥。他眼角红红的,刚开始还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备不住蝉法师连番追问,只得说道:“是……是掌柜的打的,我……我把巴掌那么大的一块龙涎香给烧掉了……”
  蝉法师恨得牙痒痒的:“真是个混账东西,下这么狠的手,东西值钱还是人值钱!亏你还是他的亲戚晚辈,打坏眼睛怎么办!”
  一番话让阿鸾竭力忍住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数月前刚到香川城来投奔远房堂叔,小香料铺养霞斋的店东掌柜学习手艺经营,贴补徽州山里的寡母弱弟家用。在这繁华极盛的都市之中,阿鸾举目无亲,掌柜的又一生鳏寡,素不受亲情羁累,对他的饮食起居并不上心。少年只能借住在城外这座小禅堂里,做做杂役抵算房租。好在住持蝉法师性格萧散爽朗,待人却实心实意,看到少年受这样的委屈,他一个出家人都不由得动了真气。
  阿鸾泣不成声地哽咽着:“怎么办啊,法师?掌柜的要把我撵回去,还要告我……”
  “别急别急,这是气头上的话,掌柜的未必就那么铁石心肠的。”
  “可这龙涎香是城北甘泉山上的雷家订的货,过几天端午节就要用的。掌柜的说全香川有谁不奉承雷家,有谁敢惹他们不痛快?好不容易人家给面子下一回单,居然全让我搞砸了。还说明早若赔补不上,让雷家吵嚷起来,他就要告官办我……”
  “哎呀……是雷家的事情啊……”一听这话蝉法师也没了章法,叹气埋怨道,“我说你这孩子平时也是很懂事的,明知道掌柜的那老家伙是个把铜钱看得比磨盘还大的货色,碰上贵重东西、要紧事情的时候,你怎么反倒不知谨慎了?”
  “因为那东西好恶心啊!”阿鸾脱口而出。
  “恶心?龙涎香气味还算清雅,虽说是龙的口水……”
  “龙的口水那还罢了!法师你不知道,那东西居然是海里一种大得不能再大的扁头鱼,吞下软啪啪湿腻腻的大八爪乌贼,八爪乌贼到它肚子里还没死,拼命扭啊扭的,扁头鱼的肚肠里就涌出那么多黏液把八爪乌贼裹住,然后慢慢结成蜡块,八爪乌贼还在……”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不等阿鸾说完,蝉法师慌忙苦笑着拦住话头,随即他皱起眉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扁头鱼、八爪乌贼这一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这一刹那,阿鸾的眼中瞬间闪过一抹薄青的光影——怎么知道的?总不能告诉蝉法师,自己是“看见”的吧!
  阿鸾什么都能“看见”。对于他而言,昼与夜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就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宵,他也能轻易瞥见掉在地上的一根绣花针。还不仅仅如此——非但尘世的一切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就连彼岸世界的魑魅魍魉、精灵鬼魅他也洞若观火,那是因为这位平凡的少年,偏偏天生一双不详的碧青眼眸,也因此带累生父死于非命,而被母亲嫌恶的呼为“青眼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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