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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趣图 [精校出版] (迦楼罗火翼)


  “这是什么?”阿鸾和清晓仰头环顾四周,忍不住失声惊问。
  “戏文。”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在月坡身边响起,只见牢房中的黑暗微微扭曲,一只白皙的手陡然凭空伸出,像揭开帘子一样蓦地撕裂了原本浑然无缺的空间——白无常使者小素竟无中生有地一步跨出,踩着乌黑的水面慢慢走来,脚下却不溅起半点涟漪。
  “这是‘肚皮’头陀的戏文。”小素还是一团孩子气,用他独特的方式称呼着月坡。
  “这样不行哦。”果然有小素的地方就一定有小墨——只见牢壁上沁出浑厚的黯光,微微凸起做人形,小墨早已从那里站立起身,踏水来到月坡面前,“这样不行,月坡大师——你肚里有千百篇戏文没错,可想要全都写出来,现在根本是来不及的。”
  阿鸾这才注意到水牢虽然阴森恐怖,却格外“干净”,连沉沦的冤魂和过路的游灵都没有,原来是因为有这两位无常使者暗中坐镇。
  红墨团重重叠叠次第涂满牢壁,月坡的神色越来越恍惚:“戏文……我的戏文稿,我要纸笔,给我纸和笔……”
  “要什么纸笔,这本就是你的心血。”小墨仰起头环顾炫目的四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难怪这满墙字迹尽作鲜红,那是因为笔笔都是月坡的“心血”凝成!
  “但是不能一股脑儿全都倾吐出来,‘肚皮’头陀。”小素慢条斯理地解说道,“只有一篇,所有的戏文中,你只能留下一篇。”
  “只能写一篇吗?为什么……”月坡近乎麻木的重复着。
  “你必须作出选择。”小墨并不回答,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只有你一生中最重要的那部作品才能留下来。月坡大师,请做出选择吧,接下来的只管放心交给我和小素。”
  “只能写一篇吗……”月坡依然在呓语着同样的句子,语气中听不出是犹豫还是不甘,终于他就像是在回答自己一样,淡淡地舒了口气,“就是它了——我要写前朝罗家烈妇焚楼明志的戏文!”
  “你确定是这一部?”小素忽然焦急起来,小墨抬手拦住他,正色道:“月坡大师你考虑清楚了吗,如果是这一部的话,那你自己的债要怎么交代?”
  “与此相比,我个人的生死恩怨又算什么。”月坡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既不坚定也不激烈,“当年香川城破之时,像罗家烈妇这般遭遇的,甚至比她遭遇更惨的女人们,不知凡几。她们就这样死了,化了,消失了,没有人提起也根本不可能得到旌表,从此湮没不闻。所幸我还记得,又怎能不用最平俗浅近的文字,让最多的人都能知道能记得?”
  这一瞬间,煊赫炫目的辉光膨胀开来,满墙的红墨团蓦地焕射出刺眼的星芒,随即在弧光流转间层层消退,淡淡隐去,到最后只留下一排排清秀明晰的字迹,氤氲着依稀暗火般的微明。
  已经写成了吗?这最后的传奇——
  难怪高盐总宁可置亲生儿子于死地也要和他撇清关系,那是因为月坡越来越触及危险禁忌的核心——他的绝笔揭开了香川最残酷的往事,当今朝廷最想掩盖的长达七日的血腥屠杀!
  虽然在民间这段过往并非秘密,但也仅限于茶余饭后一触即止的闲谈,人人对此心照不宣。可是最当红的填词家将它写成连演不衰的卖座好戏之后,当它流传出香川城广播天下之后,当它唱到“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这般人人耳熟能详的程度之后,其影响力将怎样发酵,其煽动力将怎样累加,没有人能够估量。到那个时候,区区引车卖浆者喜闻乐见的花部乱弹,将拥有不啻于万钧雷霆的威力,甚至足以直接动摇当朝国本!
  “罗家的事情和你有什么相关,值得你赔上命去!”这句话到了阿鸾嘴边,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因为月坡别无选择——究竟是他的“波昙华”照亮了罗家的往事,还是罗家的往事催开了他的“波昙华”,少年无从知晓,但那座火焰楼阁没有选择还有些微亲缘关系的自己,却在十五年前清晓出世之夜,映入月坡的眼眸,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无法切断的因缘。
  此时此刻,小素缓步走到小墨身边,拉住同伴对月坡柔声说道:“那接下来就放心交给我们吧,‘肚皮’头陀。”
  “不要!”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阿鸾失声喊着不顾一切地要去抓小素,突然眼一花,小墨竟已阻拦在他面前。清晓连忙伸手一把将少年扯到背后,两人成对的犀角霎时共鸣出凛冽的金色清辉,翻卷着结成屏障阻拦住两位无常使者。
  “果然没错……”失明的月坡当然看不见这兔起鹘落的变化,他朝着小墨二人露出无奈的苦笑,“牢里这么多天来承蒙相伴,两位的身份我也多少猜到了。如今我已没什么可牵挂的,不过这条命一时还不能相赠,因为芳姩……”
  芳姩?这不是被阿鸾误认作“厄物”的那个白衣女子之名吗?在幻境中,少年曾亲耳听见月坡凄切地呼喊这名字,就在她被那群衣着光鲜的巨口怪物攫住的时候。
  “这条命不属于我,它是我欠芳姩的债……”就在月坡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众人的背后突然被清冷的火光照亮了。
  地下水牢异常狭窄,大家身后明明就是高墙,这光又是从哪里照过来的?阿鸾和清晓忍不住回过头来,却见牢壁早已消失不见,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漫无边际地铺展开来,这泼墨一样的荒原尽头,摇曳着一缕云烟似的火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债主还是来了。”小墨站直身体,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冷笑。
  月坡闻言,喃喃低呓着:“已经来了吗?你在哪里呢?芳姩……”
  白衣女子芳姩的面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倒映在阿鸾眼中,那微蹙的黛色长眉恍若一阕温婉的小词。此刻的她全然没有报仇冤魂的狞厉凶暴,甚至忌惮着犀角的光芒,逡巡不能靠近月坡。
  为什么这样的女子也会变成恶灵怨鬼呢?她明明是那种在感觉不到季节变换的深院曲房之中,日复一日渐渐昏暗下去的灯光里,做着针线抚着儿孙,偶尔抬起头看一眼已华发渐生的夫婿的背影,眼中依然荡漾着却扇那一刻的羞涩与娇柔的女人。
  “反正这笔债总是要算的。芳姩小姐别怕,只管去。我们替你做主。”小素从来就是个豆腐心的墙头草,此刻他一边召唤着畏缩的访客,一边走上来与小墨并肩而立,两人之间顿时形成一道劈开犀光的甬路。年少的黑无常使者朝芳姩抬了抬手,老大不情愿地说道:“干脆点,把亏的欠的都算清了,我们也好交差。”
  一瞬间,月坡周围的水面被青白的火炎笼罩了,芳姩眨眼间已越过甬路出现在他的面前。凌空漂浮在水面上,居然高临下的俯视着对方,白衣的冤魂轻声呼唤道:“高月坡……”
  可月坡却置若罔闻,他不去看近在咫尺的女子,也不回应她呼唤的声音。
  这沉默令阿鸾忍无可忍,他为什么不回答,既然已经说了要给芳姩一个交代的话,为什么现在却又是这种口是心非的态度?少年终于忍不住脱口问道:“这位芳姩小姐到底是谁?”
  “芳姩……是我的未婚妻。”良久之后,月坡才无力地回答道,“她是韦孝廉家的千金,从小就和我有婚约……”
  原来这便是月坡一听见别人提起自己的婚姻大事就勃然变色,并始终讳莫如深的原因——自从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写作传奇的道路之后,便无视众人反对,一意孤行自己剃了发和家里断绝关系,也拜托父亲和韦家解除婚约。可韦家将此视为奇耻大辱,坚决不允,硬是把女儿装束好送到高家,高家竟也顺势张灯结彩举行嘉礼,让芳姩和一只公鸡拜了堂,从此成为高家媳妇。
  月坡听到消息只觉得五雷轰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因为自己的关系,让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好端端的小姐,等于没出嫁就守了活寡。几次劝说父亲送还芳姩不成,他干脆直接写了休书回家,却没想拿到休书得当天,韦芳姩当庭积新,要自焚明志!
  此举顿时惊动了高韦两家,出人意料的是两府上上下下百十口人,不仅没有半个出来劝阻,竟还对这“节烈之举”大加赞誉褒奖,这等于就是活活地拿了人往火坑里推。更何怕的是芳姩尸骨未寒,两家就上奏朝廷以求旌表,如今高家街口、韦家门前,就树着用她的性命换来的贞节牌坊和烈女碑石!
  “他们把人命看成了什么!”即使在这一刻,月坡说起来还是咬牙切齿,“在他们的规矩里,人命还不如块石头!”
  所以月坡才会写淫奔,讽愚孝,高歌快意恩仇,暗喻善恶轮回,作种种惊世骇俗的传奇,去抗击那草菅人命的规矩。可是韦芳姩之所以会死,归根结底是因为这杀人的规矩不错,但将她推到这规矩的獠牙间的又是谁?难道仅仅是那群锦衣华饰的巨口妖怪吗?
  这一刻阿鸾和清晓对看了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去,月坡的性格便是如此,既可敬可叹却又可恨可怜。
  “逼死我的人,到底是谁呢?”再没有谁比本人更有资格追问这句话,抬起盈盈的泪眼,芳姩凝眸注视着自己最亲近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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