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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趣图 [精校出版] (迦楼罗火翼)


  掌柜的满腹无名火没处发泄,只得恨恨地自言自语:“难怪人人都说盐政家的两个儿子匀匀才好——老大卢焘是迂腐古板的书呆子,老二卢熹是不务正业的浪荡儿,全都不成样子!”掌柜的连两位公子的表字“清方”和“清晓”都不叫,指名道姓地奚落了一通,这样还不下火,他起身看准阿鸾额头狠敲一记:“在这里磨什么洋工?没看见雨停了吗,去把窗子打开遮雨帘拉起来,黑灯瞎火的怎么做生意啊?亏你是来当伙计帮佣的,一点眼头见识都没有,吃白饭的东西!”
  等这势利眼的家伙终于够了本,骂骂咧咧地回后堂去,阿鸾揉着脑门打开隔扇。晴空如洗,方才暴雨来得痛快淋漓去得干净利落,只有檐廊下的条石台阶还蒙着层薄薄的水渍,就在那里,一团光怪陆离的色彩突然挣脱周遭的灰暗跃入他眼帘。
  奇怪了……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阿鸾还怕是自己弄错了,忍不住走过去蹲下身来看个究竟:光润的青石表面,红影蓝光正以不可思议的敏捷与无奈宛转交错——地面上竟跳跃着一条朱尾的琉璃色小鱼!
  因为残存着积雨的关系,这小鱼尚不至于窒息,它的挣扎中有种真挚的哀切——散布霰雪状白点的嘴巴压着水沫不停开合,流畅的碧蓝身体抛掷跳踉,时时露出洁白的腹部;而那轻盈赫耀的赤尾却全然无视躯干的紧张,宛如薄纱般柔曼地拖曳着,依稀浮现出水栖动物特有的规整而斑斓的花纹。
  附近连条小水沟都没有,这鱼是从哪儿来的啊?更何况还是这么新奇罕见的珍品。会不会是谁不小心落下的呢?刚刚那场大雨令街道上行人绝迹,算来过往的只有卢山长一个;这小鱼恰好在他曾经站立避雨的地方,难道是他的东西?
  阿鸾连忙捧起这可怜的小家伙,跑出门去四下张望,岑寂的街面上阒无人迹,薄云不知不觉间再度聚拢起来,远方闪电的清辉预示着下一轮急雨的到来。
  面对着眼前的一切,阿鸾暗自后悔——昨天就该预见到会发生这种不思议之事的……
  养霞斋后门外界巷内有一口水井,井边堆满了店里的旧物,因为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卢清方山长,阿鸾便暂且把他落下的小鱼养在其中一个缺口的瓦缸内,可第二天一早刚打开门扉,他整个人就呆住了。
  ——界巷被不知名的藤蔓彻底淹没了。
  清爽的披针形叶片妥帖地镶嵌着明晰的脉络,团团簇簇、重重叠叠地缭绕在后院颓败的砖墙上,令少年霎时间联想起故乡的盛夏午后,站在半山腰家门口远眺时望见的,那近乎懊恼地堆积在巍峨层峦之上的庄严云山。只不过眼前这些苍翠的“云团”看起来却更加沉滞,因为它们正被根根锈蚀的“铁线”笼络着,无法拥有那种向着至高天宇散逸而去的轻盈。
  那些是一缕缕红铜色的藤蔓,时而流畅地倾泻下来,时而繁杂地纠缠在一起,倔强地、偏执地,一齐涌向蓄养那尾蔚蓝小鱼的瓦盆!
  大惊失色的阿鸾慌忙扯开乱藤,却一头栽进密叶深处——触手之处空无一物,就连被茎枝塞得满满当当的破瓦缸里,那绮艳的小鱼也依然摇头掉尾地唼喋着,悠游穿行在纷纭虬曲的朱蔓之间。
  难道这满眼青翠都是幻象?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它的根源是什么、又在何处呢?
  就在少年迷惑不解的当口,一阵微弱的寒气突然越过霭霭青障,倏忽吹至他的耳边。
  ——那是一声幽怨的叹息。
  阿鸾心口别的一跳,反射性的转过头去,却差点迎面撞上……一张脸孔!极近的距离令五官夸张地放大,扭曲成麻木而空洞的神情……
  “谁!”他脱口喊道,一抹水似的蓝影却应声荡漾过视野——少年和一朵花面面相觑了……
  自鲜明的象牙色蕊芯开始,绚烂而硕大的花盘投射出光轮似的六角,娇软的柔瓣沉淀着暗夜般浓艳大胆的蓝紫色,却又隐隐渗透出凛然冷冽的锋利感——这奇妙的不协调反倒更增添了它醺酣醉人的芳醇。
  原来自己是把这唯一的花朵错看成人脸了,而那声幽微的叹息,也许是它开放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呢?在自己眼中,如此妖冶夺目的异卉为何会在刹那间与这样一张面容重合——浅琥珀色的肌肤上凝着深琥珀色的眸子,被质朴的单睑掩映着,如同栖息叶底的虎斑蝶。有些娇憨的矮鼻梁下,薄桃色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却掩饰不住那种柔嫩的丰润。
  这张并不太美貌的年轻女子面容,就像暮春初夏的树荫一样妥帖,却没有强烈的存在感,和那枝头的芳华全然格格不入。
  阿鸾还在纳闷,微温的水点忽然没头没脑地筛落下来,霎时间便化为冰冷的雨鞭,他连忙丢开花藤和小鱼,疾步跑进店内躲避。
  然而一向少人光顾的养霞斋店堂内,此刻竟坐着意想不到的客人:青轴书院山长卢清方。
  清方端坐在茶几旁,几上则堆山填海地放满了各种香料——掌柜的快把发了霉的陈年家当兜底翻出来了。
  虽然客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掌柜的却还是喋喋不休地献殷勤:“卢山长,你看这是上好的安息香……”
  “掌柜的,都说我只是偶然避雨路过的了。”清方的语调里有了些不耐烦的意思,“况且我束脩微薄,买不起这样贵重的东西。”
  “这么说可就见外了!”这话却正中掌柜的下怀,“昨日今日两度路过,足见山长和敝店有缘,更何况小店与贵府也不是一两天的交情——山长看中什么尽管拿回去,年底令弟自会一并算账的。”
  “我早已自立,万无再依靠本家的道理……”
  “麝香冰片什么的横竖也就那么大来去,年年端午重阳总用得到的,山长你现在就置办点也是举手之劳啊。”看来掌柜的不做成这笔买卖誓不罢休。
  清方被他缠得没法,只得说道:“也罢也罢,就随便捡两样给我送去吧。”
  “山长尽管放心,我这就去列明细!”掌柜的顿时心满意足眉开眼笑,一边三步并两步朝后堂账房走,一边还一迭声地命令阿鸾好生应酬。
  这下阿鸾终于得空和清方说话了,他赶忙提起那尾贵重的琉璃蓝鱼来:“山长您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在这里?别担心,我已经帮您收起来了……”
  清方却露出了一头雾水的表情:“丢东西?”
  “是一条蓝鳞红尾小鱼,样子可稀罕了,就丢在山长您昨天躲雨的地方。”
  “我没有这种东西。”清方断然摇了摇头,“读书人怎能以花鸟虫鱼为戏,玩物丧志。”
  阿鸾顿时被他这句话噎住了——说的也是……昨天的确没看见清方拿什么盛水的器皿,谁也不可能空手携带鱼这种活物的。那这来历不明的小家伙又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啊,从天而降吗……
  清方不再搭理这古怪的小伙计,转身朝向窗外,再度摆出昨天那副似看非看的姿势,可随着他的动作,惊讶的神色自阿鸾脸上扩散开来——
  今天卢山长穿了件柔软的藤灰长褂,质地精良但不甚触目,可偏偏一转身整个人蓦地亮眼起来——那衫子背后满是繁复夸张的卷草纹,还三三两两地点缀着深色碎花,这样的奇装异服只怕连他酷爱花哨的弟弟清晓都没胆量穿出门来。
  可阿鸾定睛一看却暗叫不妙:那根本不是织在布料上的花纹,而是从肩头倾泻而下的一大片真实的草藤,由浓到淡由密到疏。随风摇曳的离离青叶间,竟还这一朵那一朵的开满了纤秾的桔梗色小花,根本把清方的后背当成了篱根墙垣!
  这不就是昨天那根蔓草吗?一夜之间居然变得这么多了,难道它是活的会长大,难道清方就连一点都没觉察到?
  “卢山长,你是不是……惹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啊?”阿鸾忍不住捂住嘴角,结结巴巴地嗫嚅着。
  “不好的东西?”清方回头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就是……一些不可思议的说不清的东西。有时候人可以看见,有时候一点都看不见……”阿鸾讲来讲去对方都是一脸茫然,他终于忍不住直说道,“就是昨天那个开小蓝花的草蔓呀,现在已经长满你背后啦!”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不要胡说八道!” 耿直的年轻山长终于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勃然变色站起身来。却见鳞光微闪——就在他落坐的椅子下面,蹦跳着一尾和昨天那条一模一样的琉璃蓝小鱼!
  阿鸾想也没想,反射性地抢上前捧起鱼儿,手心顿时感觉到生机勃勃的跃动。他连忙将这小家伙凑到对方面前:“卢山长你看,就是这种小鱼啊!昨天那条真不是你丢的吗?”
  清方皱着眉头盯着少年掬起的掌心看了许久,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什么鱼?在哪里?”
  这么活泼明丽的小鱼就在鼻子底下,他居然看不见!
  “真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偏偏一走到这边就下雨!”不等阿鸾解释,清方早已丢下一句话,冒着减小的雨势头也不回地走出店去。
  “这算是哪门子的事啊……”阿鸾一时间呆若木鸡,连徽州乡音都冒出来了。他捧着小鱼送也没处送丢也丢不得,只能如法炮制,疾步折回后院将它放进那旧瓷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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