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尽管面色苍白疲惫,语气却还是轻松的,仿佛在和老友闲谈,“俸禄不算高,不过也足够喝酒了。所以,偶尔也要帮那男人一点小忙吧。何况,这件事和你有关。”
“哈哈。”那人大笑着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英俊庄严的面孔,身披袈裟,光光的头颅上有受戒的痕迹,“原来你早知道是我。”
“当然。”晴明调整了一下坐姿,舒舒服服地倚着大树。“看到那只式神鸟儿的时候,我就认出是玄稷了。只不过,并没有想到你入了空门。”
“既然贺茂忠行把我赶出了门墙,我自然要另行投靠,否则,怎么能够用自己的力量让他的弟子臣服?”
“唔……原来恨的力量如此强大,令人敬畏啊。这么说来,现在的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对。”名叫玄稷的人提高了声音,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兴奋而热烈起来,“现在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去做一切事,去支配所有人。以前真是愚蠢啊,竟然会相信忠行那老东西的话。可是现在,没有人能骗得了我。父亲是对的,这世界有太多不公正的事,太多该死的人。什么友情,什么信任,都是欺骗!”
“那么,你打算怎样做?复仇吗?”
玄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
随着他的手轻轻拂过,像是拂去镜上的雾气,显出了模糊的影象。那是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呆滞,眼睛的颜色却是血红,长长的黑色獠牙从口中伸出,使得他们看上去更像鬼怪,而不像人类。
“疫鬼?!”即使是晴明,在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也忍不住面色一变。
“这就是我复仇的武器。他们就是我无坚不摧的军队,我要用他们清除宫廷里那些作威作福的达官贵人,然后再按照我的意愿建立我的王国,真正快乐、公平、美满的世界。”
“是这样……”晴明的脸上现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为了你的复仇计划,不惜让村民都变成疫鬼吗?”
“小小的牺牲而已。”玄稷傲然道,“晴明不会在乎的,对吗?忠行门下,你是最冷淡的。可是,当所有人因为我被逐出师门而唾弃我的时候,也只有你对我的态度始终不变。因为这一点,我并不愿伤害你。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却为了救一个该死的殿上人伤害了自己。”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该死的。”晴明冷冷地道,“生与死是上天订立的规则,不应该随意破坏它。”
“规则?”玄稷狂笑起来。“我就是规则!难道晴明想阻止我吗?不过,以你现在的状况,只怕想要站立也很难吧,更别说突破这个结界了。”
“是吗?”
“哈哈,五行生克,青木克土。正是为了对付忠行的土系法术,我才设置了这样一个以木为主的结界。尽管忠行不在了,对付他的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晴明那细长的凤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尖锐的笑意。
“土生金,金克木。”
话音刚落,空气中突然飞舞起一条血色的虹,在玄稷的头顶碎裂,化成无数细如发丝的金线,将玄稷的身体缠绕在内,紧紧缚住。与此同时,随着晴明的低喝,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结界之内数株参天古木应声而倒,尘土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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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博雅呆呆地抬起头来,望着前方。那里本来什么也没有,此刻却突然多出了一棵巨大的树,而且好像被砍断一般缓缓地向着自己倒了下来。已经来不及起身逃跑了,他本能地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树干几乎擦着他的身体。当他灰头土脸地从树下爬出时,眼前掠过了一道金光,一个声音急促地说道:“拉住我!”
这声音里有让人不可抗拒的力量,至少对于博雅来说,从相识直到此时,他从没有抗拒过这声音的主人。来不及多想,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博雅的手,随即博雅觉得自己的身体猛地变轻了,周围的一切如飞一般向后倒去,而自己竟然是凌空而起的。
“晴明!”
被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的头脑中,只有这个名字是清晰的。随后金光消失了,那只手松开,自己也被甩了出去。
这次不像上次,摔得沉重多了,脑袋也嗡嗡乱响,眼前冒着金星。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摇晃着晕沉沉的头,眼前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没有了密林,也没有浓雾。
仍然是满树的桃花,灿烂如同云霞。
“到底怎么回事?”博雅搔了搔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仓皇四顾。不远处,一个人影映入了眼帘。他俯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白色的狩衣上满是泥土和血迹。
“晴明——”博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抱起了地上的人。眼前是一张完全没有血色的脸,紧闭的双眼和双唇,看上去毫无生气。
“喂,怎么回事?不要死啊!”
眼泪如同打开了闸门一般流下,身材高大的武士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鼻涕……”怀中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再这么哭下去,你的鼻涕就要流到我脸上了……”
“啊!”博雅慌忙拿袖子抹了一把脸,同时大叫起来。“晴明……你没死?”
一丝熟悉的微笑出现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唔。还没。”
“太好了!”刚才还痛哭流涕的人此刻放声大笑起来,同时再次拉起袖子,胡乱地擦着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
“博雅……”
“嗳?还好吧?”望着好友微微蹙起的眉头,博雅担忧地问道。
“还好。不过,以后无论是擦眼泪还是擦鼻涕,还是用你自己的衣服吧……”
这句话说出,博雅才发觉,自己一直拽在手中的衣袖原来是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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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博雅慌忙松了手,这才看到晴明的左肋下有一片鲜红,并且还在不断地渗出红色。晴明的冠帽不知何时已经跌落,头发散开,白皙的脸上沾满灰尘和血迹,模样甚是狼狈。
“得止血……你还在流血。”
“别忙。能扶我一下吗?”
博雅立刻把晴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但这样一来身材高大的他几乎是拖着晴明脚不沾地地向前走。这个不舒服的姿势牵扯到晴明肋间的伤口,让晴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对不起……”博雅惶然地再次道歉。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两人走到了桃林旁的山涧,晴明俯下身,开始清洗自己的手和脸,最后把狩衣的下摆和袖子浸入水中。
“喂,别这样,会着凉的!”
“真该把蜜虫带来,”晴明有点自怨自艾地说道,“穿着这样的衣服,很难受啊!”
“呃……”一向知道好友喜洁的个性,但到了此刻还如此讲究,着实令博雅目瞪口呆。生怕他一时任性会把整个人浸到冰凉的山涧之中,赶紧上前为他绞干衣上的水分。“忍耐一下吧,还有,你至少得让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唔。”
这一次晴明没有拒绝,武士于是撕下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很深,流血已经基本上被止住了,但周围却有一大块瘀紫,看上去甚是可怕。
“这是怎么回事?”
“逆风,也就是术法反噬。”晴明眼也不睁,懒洋洋地说道,“是因为勉强施法的缘故。”
“对方很厉害吗?”
“呵呵,大概是吧。本来设了一个结界,自保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后来有个家伙跑出去了,没办法,只好从结界中强行冲出来。”
“那个家伙……”博雅迟疑着说道,“是说我?”
“哈哈。”晴明恶意地笑着,一副“知道了你还问”的神色。
“真是抱歉……”博雅现在的表情,就像恨不得打上自己一拳。
“不能怪你,是我的失误。我没有想到他现在已经和当初判若两人了。”
“当初?难道你知道那人的来历?”
“对,说起来,他也曾在忠行老师门下学过阴阳术。”
“咦?那他和你……”
“算是同门师弟,他的名字叫玄稷,是宇治亲王唯一的儿子。”
“宇治亲王!难道,是那位意图谋反,最终被处死的……”
“正是。”
“啊!”博雅吐了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看着晴明的脸。
“并不奇怪啊。”晴明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说道,“投入先师门下的时候,宇治亲王的事情还没有败露。亲王和先师是莫逆之交,所以把孩子托付给了他。”
“可是……以忠行大人的阴阳术,难道不知道亲王谋反的后果?既然他们是好友,又为何不劝阻他呢?”
“人心是不可挽回的。即使是朋友,即使拥有察知未来的能力也无法改变它。”
“你的意思是,人只可以看到未来,却对它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