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太粗糙了吧!连五官都刻不到位,堆个雪人都比它形象。”
“呵呵!这一个的确比别处的粗糙,不过,这也正好说明,它的年代比较远久。”王叔说着,神情突然变得很严肃,他上前一步,手指顺着石像的线条游弋,若有所思地说:“这样的构图还真没见过,说不定是史前石器时代的遗物。去!快把建国叫来,先拍几张照片存档。”
不就一块烂石头吗,这玩意儿要是摆在琉璃厂卖的话,估计要倒贴搬运费才能甩出去,王叔却当它是宝。我兴味索然地转过身,正要去找建国,却听他在远处大喊,“王主任,这的确是匈奴墓,规模还不小。”
王叔一听,踉踉跄跄地奔跑过去,不再理会眼前的石人雕像。我顿了顿,回头再看一眼,只见烈日下,这残旧的石像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默默矗立,或许几千年来,它就是这么孤独面对大草原的风云变幻。
“糟糕!咱们还是来晚了,都被破坏成这个样子。”面对杂乱的凹坑,王叔心疼得直跺脚。
我抬头观察了一下,这片矮山丘就如一条蜿蜒的青龙,而这墓偏偏筑在中间的低洼处,明显切断了气脉,从风水的角度来看,属“断龙困尸”之类的恶地,是个死局。家传的《寻龙点穴》是这样评述的——这种既不藏风又不纳气的穴场,葬之势必贻害子孙,甚至家变。除非,下面有条暗河来调转脉眼中的生气……
想想这是匈奴人的墓,未必笃信风水相地。我又把目光转向墓穴,实在想不出它是怎么坍塌的,从痕迹来看,也不像专业盗墓者的手笔。只见这个圆形的凹坑直径大约十米,没有砖墙墓室,被人抄得凌乱的沙土中,除了几块破碎的棺木片,就剩一堆马的头骨,数量还不少。
这使我想起《分穴辨土》中的描述——匈奴人有杀马殉葬的习俗,不过只葬马头,身躯留族人分食。细数殉葬马头的数量,可以推断墓主人的身份,越多则地位越高……
“这墓主人肯定是个人物,至少是个贵族,但还不是单于,因为单于都是方形墓。”我似模似样的卖弄一番,说得王叔连连点头。
“好小子,看来前段时间是下力气研究了,不错不错!继续说啊!”
“这墓明显是在仓促间修筑的。”王叔这一激励,我更来劲了,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地说:“照匈奴的丧葬规格,葬有马头的墓,里内必定是铁、银、金三重棺,而且无论圆形墓还是方形墓,都有石块砌的墓基。而这个是木质棺,又没有基石,显然是在毫无准备、仓惶的情况下草草下葬的,很可能是碰到突发事件。”
“好!分析得很到位,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王叔乐得合不上嘴,拍着我的肩膀不停夸奖,我能感觉到他的激动,那是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装饰的表露。真是让人难以费解……
这时,一直在旁边围观的厚道伯“嗤”的一笑,用不屑的眼神瞪了我一眼,转身回到林地的勒勒车上,悠然抽起旱烟来。
“这墓损毁严重,看来已经没有研究价值了,天桦,你帮建国清理造册,我找厚道伯聊聊。”王叔说完,径直走向林地。
他这话真叫人懊恼,难道千里迢迢的赶来,就这样两手空空的结束?此时魏建国已经拍好照片,一言不发地分给我一把刷子,自己跳进坑里,先把马头骨一个个搬出来,再用刷子很认真的清扫每一寸沙土……
日头渐渐西落,转眼间破墓就快收拾完毕,不出所料,里面什么也没发现。这时王叔招呼我俩过去休息,魏建国应了一声,拍拍手自个走了,这书呆子真是越来越让人讨厌。
厚道伯早已烧好一锅热水,分成四碗,齐刷刷的摆在车上,每份还搭有几块羊肉干。大伙也不客气,各自端起来就喝。
“嘿!哪来的水?你车上的水罐明明是空的啊!”我好奇地问。
“哈哈!在草原,跟着厚道伯就什么都有。”王叔笑着解释,“刚才那会儿,他老人家悠转了一下,很快就嗅出水源来,就在前面的山脚,没挖多深,那水就扑通扑通地冒出来。”
“哦!真是厉害。”我敷衍了一句,内心却不以为然,他生于斯长于斯,说不定在这附近生活过,找水源还不是囊中取物?
厚道伯一直露着笑脸,突然靠到我身边,指着一侧山丘说:“年轻人,刚才听你分析墓穴头头是道,是有一套哈!你再看看那片树林,有什么蹊跷吗?”
我不明就里地望过去,这一看还真发现问题——那片看似杂乱无序的松树林中,却有两棵鹤立鸡群,它们一样的高大挺拔,并排而立,形成一个门的形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神门木,契丹墓前的保护神?
或许是因为身在草原,我自然地联想到契丹墓。据父亲的考古资料记载,早期的契丹人对树木很崇拜,他们认为,高大的树顶离天最近,是神灵栖身之所,因此有树葬的原始习俗。说起来有点恐怖,他们在人死后,用马车拉入大山里,选一棵最高大的树,然后直接把尸体挂到树顶,等三年后再回来收拾骨头焚烧撒掉……直到辽国建立,由于受中原文化影响,契丹人才有筑墓厚葬的习俗,可对树木的崇拜却始终没忘,所以在墓的前面栽下一对树,称谓“神门木”,意示着受到天神的保护。
此时此刻,面对跟资料描述相似的场景,我顿时血脉贲张,把碗一撂,疾步向土丘顶上跑去。在这种杂草丛生的山林地,想要看出挖掘留下的痕迹,只能借用“稻作遗存”勘测法——凡是地底下有人工建筑,上面的植物就会有不同的长势和颜色,不管时隔多少年。只要从高处往下看,就能辨别出轮廓。
我一鼓作气爬到山丘顶,手撑着膝盖往下望,只见残阳下,两棵参天大树的后方果然现出一块长条形的斑纹,那是由稍微发黄的杂草形成。下面有墓穴是肯定的,只是,这里的风水格局比山脚的匈奴墓还要恶——“龙”断头、“砂”穿心、“水”无照而“向”逆行,这四要均成绝煞,分明是困尸之恶地,葬之必绝后。
这时王叔他们都跟上来了,很明显,他们也看出痕迹来,一个个目瞪口呆。魏建国迅速摆弄相机拍照,从各个方位拍摄。
“会不会这个才是真正的匈奴墓,坍塌的那个只是疑冢。”我来一招抛砖引玉,想听听王叔的见解。
“不!草原民族不屑搞疑冢之类的把戏,这里地广人稀,想要密葬那太容易了,何必费事。”王叔立即驳斥,样子很是激动。
“呵呵!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做事还挺老练。明知故问……”厚道伯笑着说,找了块石头坐下。
我一时有点尴尬,刚才这样说的确露出破绽——明明是认出契丹神门木才跑上来,却又说是匈奴墓。突然,我内心猛的一怔,这神门木是厚道伯指引出来的,老人家原来也是个高手,如此眼力,恐怕比乔老头还要厉害。
“这个才是宝啊!”王叔感慨地说:“就这规模格局,绝对是贵族以上级别的人物。”
“那咱们现在就去挖开看看?”我开始摩拳擦掌。
“不行不行!要按考古的守则来办事。”王叔摇摇头,带着惋惜的口气说:“古墓勘考最基本的一条,就是必须是有破口的墓,或者即将发生不可逆转的地质灾害,才能进行抢救性发掘。”
“摆在眼前都不能挖,那咱们来干嘛?”我赌气地说。
王叔不再理会,一言不发地往坡下走去,魏建国紧随其后,我望向坐在石头上的厚道伯,他悠然地抽着旱烟,脸上仍挂着莫名其妙的浅笑。突然,他敲了敲烟杆,站起来也往山下走,当经过我身边时,贴着我耳朵悄悄说:“别一副受委屈的样子,要知道这是在考古,不是淘沙。”说完便放声哼唱起草原牧歌,一时间,整片山林回荡着诡异的歌调……这个厚道伯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
……
草原上日落得晚,不过天黑却在一瞬间,一抹残阳刚刚消失,漫天繁星便骤然浮现出来,快得让我无所适从。跟天色变化一样快的还有温度,入夜后,整个草原笼罩在一片阴冷中,仿佛又回到冬天。
此时厚道伯已经搭好蒙古包,就在那座石人旁边,点起一堆篝火后,我们三个席地而坐,一边烤火一边等着吃晚餐。很快,厚道伯端着一个大盘子出来了,一看还是四只碗、一堆羊肉。
蒙古人的食物以羊肉为主,这个我也喜欢,可那碗东西就有点难以下咽了,好像是传说中的发酵马奶,味道怪怪的,喝到嘴里又腥又酸。王叔看我皱着眉头,悄悄提醒说:“在这里,拒绝主人的盛情是极不礼貌的,你不但要吃,还要表现得很欣赏。”
“哈哈!跟我就别讲究了,不过这马奶可是好东西,等你喝习惯后,保证每天都追着我要。”厚道伯笑着说。突然站起身来,径直走向不远处的勒勒车,我看他从上面解下一个布袋,又慢悠悠地走回来。
“吃不惯的话,我这儿还有更好的。”厚道伯一脸得意地打开布袋,拿出几个包子放在盘子上。
“甜菜包子?”
我差点跳起来,这可是我老家那边独有的特色小吃,此时却在千里之外的茫茫草原上看到,能不激动吗?我抓起来猛咬一口,那久违的味道立即溢满唇齿间,心里徒生出许多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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