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小太监捧着字轴,闻声拉开,石重伟在上面写着“国之屏障”四字。王克明看着这四个字,想起半生为国征战,身上大小伤疤有数十处之多,却落得个待罪闭门的下场,着实心有不甘。好在方才江安义所写的祝寿词让他心胸大张,所有的委屈都在奋笔疾书中发泄了干净,此刻心情大佳。
天子与自己亲厚,国家有战多半会重新启用自己,想当年战国名将廉颇年近七旬尚不服老,我才刚过甲子,照样能骑上马、拉开弓沙场杀敌,像安义词中所说,“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就算老得走不动路,自己还有坐在马车中参赞军事,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朗笑声从王克明嘴中发出,王知祥眼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这两年父亲困坐府中,颓废异常,每日饮酒至醉,苍老得非常快。今日天子赐字,重获信任,父亲又重新变回那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了。
“开宴”,王知祥兴奋地吩咐道。鞭炮声震耳欲聋,觥筹交错,香气四溢,笑语欢声,院中乐声起,舞女们翩翩起舞,齐唱“射天狼”。赵伟一拍桌子,喝道:“这曲子娘们嘴中唱出来一点味儿都没有,大哥,你且听我唱来为你祝寿。”
破锣般的声音响起,唱腔走腔走调,却别有一番豪迈,渐渐地和声四起,雄浑的声音压过了乐声、笑声,整个申国公府中都在欢唱着“吹角连营唤主将,亲射虎,定北荒”。
歌声传到内院,那些女子们都侧耳倾听,国公夫人秦氏面色温柔、目现泪光,仿佛看到了丈夫身披战甲奋勇杀敌的身影,自己能嫁给这样一样顶天立地的英雄,此生何憾。
刚才有侍女告诉她这首词是词仙江安义所做,江安义的两个孩儿在大堂上对着丈夫吟诵,让丈夫十分欢喜。爱乌及屋,秦氏夫人感激地看向身旁坐着的彤儿,彤儿眼波闪动,嘴角露着笑意,一脸情思女儿态。
秦氏微微一笑,她在镜中见过自己这副神态,彤儿一定是在思念夫婿了。秦氏不止一次地听丈夫提起过这位状元郎,说他是少有的人杰。秦氏知道丈夫才学、胆识过人,能入他青眼的人不多,而丈夫提到这位江大人时自叹不如,听闻肃帝说他国士无双,究意是怎么的人物才能用一首词重新唤起丈夫的斗志,这位江状元该是怎样一个风流人物?
路明理回宫缴旨,带回申国公的感激之意,又把江安义写的那首词念给了天子听。石重伟叹道:“朕听到这首词都觉得精神振奋,申国公肯定要热血贲张,江卿不愧词仙之名,可惜可惜。”
两个可惜说得很轻,路明理悄然退下,天子的心意他不想去惴测,在天子身边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安全。当年的四大内监,司务太监唐文忠死于贪婪;秉礼太监刘维国向来谨慎,天子是太子时便十分恭敬,所以得了善终返乡荣养;冯忠是掌印太监,手握着谍报暗卫,如今在寝陵中苦熬,若不是自己时常派人关照,恐怕早已身死。路明理暗叹了口气,自己护得住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黄喜这条恶狼时时盯着他,恐怕冯忠早晚难以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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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三章 恩怨难了
夜色下的太尉府,笼罩着厚厚的暗色,府门前灯笼发出昏暗的光芒,被风吹得摇摆不定。大门前站立着十二名持枪的卫士,面无表情地对立着,彰显著郑国最高军事府第的威严。
一声呻吟从后宅的卧房传出,太尉朱文南不知是从昏睡还是昏迷中醒了过来,一旁打着瞌睡的朱质朴听到呻吟声立刻清醒过来,伏下身子凑到朱文南耳边轻声呼唤:“父亲,父亲。”
朱文南的嘴唇颤动了半天,轻轻地哼了一声。朱质朴问道:“父亲,你两天没吃东西了,想吃些什么?”
“……申……申……”,朱质朴忙端起放在桌上的参汤,用勺子舀了送到朱文南的嘴边,朱文南喝了两口,有了些精神,歪头避开匀子,继续道:“王……王克明……”
朱质朴醒悟过来,父亲说的是申国公王克明寿辰的事,连忙道:“申国公的寿辰我让敬儿代表朱家去道贺了。”
朱文南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着,心中涌起一阵悲哀。他的三个儿子只剩下光杆一个朱质朴,朱质朴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天子看在朱家忠烈的份上自己死后质朴会继任太尉,太尉是武官之首,质朴并无显赫战功,光靠家世余威怎么可能镇得住骄兵悍将。
自己死后武将之中声望最大的便是申国公王克明,王克明生性高傲又是外戚,不可能会来争太尉的位置,自己与他有些香火情,质朴能得他全力相助,做个十年安生太尉不成问题。十年之后,易锋便足以继承家业,朱氏将门第一家的位置便无人能动摇。
此次王克明六十寿辰,自己让质朴亲去道贺,可是质朴不但没去还让他的长子朱易敬代表朱家去了。敬儿是质朴的嫡长子,从身份上讲倒是可以代表朱家,质朴让他前去有私心,可是王克明是什么人,岂会把敬儿放在心上,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世家子在他面前连话都说不上,可叹善儿、良儿死得早,要不然朱家不会败落至此,但愿锋儿能快些成长,支撑朱家门户。
三天后,安国公、太尉朱文南病逝。天子亲往吊唁,辍朝三日,以示哀悼,极尽死后哀荣。朱文南谥号“武毅”,葬在宣陵陪墓,其子朱质朴接任太尉之职。朱氏一门恩宠如故,可是明眼人却能看出朱府外强中干的本质,暗中觊觎的人不在少数。
…………
郑国历代皇帝死后都安葬在云行山脉的栖龙山中,离京城一百二十余里。陵寝依山而建,地上建筑群和地下墓穴相结合,参差布置在“龙盘凤翥”的山峦之上,规模宏大,雄伟富丽。陵园仿照皇城建设,外围有高高的宫墙,常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不要想出去,守城的卫士可以轮换,而陵园里面的人此生便再无出去的可能。
肃帝死后冯忠被遣送到肃陵守墓,每日重复着洒扫、添香、祭拜等事,枯躁乏味,让人麻木,在自己那间小小的住处,冯忠时常想起手握重权,文武大员在他面前胆颤心惊的情形,往日越是风光今日越是不堪。除了路明理时常派人送些日用品来,冯忠没有访客,同在陵园中的太监宫女对这位落势的暗卫督统十分排挤,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把破旧的躺椅搬到廊下,冯忠望着头顶方块的天空,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黄喜那个狼崽子不会放过自己,自己做暗卫督统的时间手中掌握着太多阴私事,其中就有黄喜是德州士子张伯进为脱罪责,买通唐文忠改名换姓躲进宫中,唐文忠之死大半就是因为这件事。自己原以为拿住了黄喜的把柄,可以拿捏住他,不料肃帝死得太快,自己来不及动手就被天子遣送到陵寝来了。自己过于大意,以为肃帝至少还能活个十多年,没有着意讨好太子,结果只能吞下这苦果。
昏沉沉似睡非睡,门外有人尖声叫了一句,“冯忠,有人来看你了。”
冯忠坐起身,前向日路明理才派人来看过自己,怎么又来了。一个中年人走进院中,穿着太监服饰,下巴光光,冯忠愣住了,手指着来人道:“你,你……”
那人抢先道:“冯公公,你家里人托我带了几句话来,咱们屋里谈。”
来人是严青泽,肃帝将死之前,冯忠把就京中投靠他的亲人托付给严青泽以防万一,严青泽弃官而走,带着他的家人和自己的家人出京消失不见,没想到今天出现在这里。严青泽把胡须剃掉,显然是化妆成宫中的太监,好在路明理时常派人看他,那些守卫得了好处便放行。
来到屋中,严青泽拜倒在地,涩声道:“青泽见过冯公,冯公受苦了。”
冯忠一把拉起严青泽,赶紧问道:“一切可好?”
“冯公放心,青泽不敢有负所托。青泽已经将冯公家人送到了化州居住,有个风吹草动便带他们前往西域。”
冯忠放下心来,松开严青泽的胳膊,一屁股坐在椅中,道:“如此,咱家也可以死得放心些了。”
看到严青泽眼中含泪,冯忠心中感动,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严青泽倒了碗水,自嘲地笑道:“都是宫中陈年旧茶,青泽且润润喉吧。咱家权倾朝野,百官低头,真正交下的朋友仅有路明理和青泽两人。”
“青泽得冯公信重,怎敢不以死相报。严某已经安排妥了家人,此交来便不再离开,就在山陵外找一住处,得空来看看冯公,虽然内外有隔,也算与冯公做个伴。”严青泽道。严青泽知道黄喜心狠手辣,对这位曾经的上司必欲图之而后快,而天子对冯公并无好感,肯定会默许黄喜下手。
冯忠笑了笑,道:“咱家年近六旬,享尽人间富贵,家人既得平安,此生便再无憾。青泽不用陪在我身边,你将咱家在京中产业变卖,这些钱足够你和我的家人富贵几辈子了,我给你那些备用的东西,过些年就烧了吧。咱家这几日时常梦到肃帝,想来是他在召我前去了。”
肃帝将死,冯忠感到不妙,把严青泽遣走,将一些暗卫中抄录的秘闻交给了严青泽,其中就有关于黄喜冒名进宫,杀死唐文忠的内容。天子死后,冯忠先行被遣送来了陵寝,内外消息不通,没有人告诉他他置下的那些家业早被黄喜查抄一空,变卖成钱送到了内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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