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别只在于,那时的张辽还年轻,还有用不完的力气和勇气,更有厮杀的动力。现在的他,老了,支持不住了。
他感觉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身边那些惶急冲来的从骑,还有那些满脸愤怒的敌人们,都变成了灰色。
天空中又开始有一蓬一蓬的箭雨飞过,就像是战场上常见的乌鸦,就是太多了点,不知会落到哪里,又收割哪一队袍泽的性命。好像还听到了轰响,是那种可怕又古怪的武器,有浓烟在战场上蔓延,烟也是灰色的。
他垂下头,看看自己身躯上染着的血,那些血也变成灰色的了。
正茫然的时候,他的肚子忽然一疼。
原来是原先被他压在身下痛打的那个汉军士卒,眼看张辽恍惚,便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猛地刺进张辽的肚子里。
张辽勉强抬起手,拍打几下那士卒的面庞。
那士卒满面风霜,年纪不小,因为此前遭到张辽的痛击,脸上血肉模糊,半个滚出眼眶了。但他双手紧紧握着刀柄,剩下的一个眼睛里,带着执拗的杀意,一点也没有畏惧。
张辽俯身看看那柄短刀。他胸口的火热灼痛则继续蔓延,开始席卷全身。这时候肚子里凉飕飕的感觉,竟不那么痛苦。
这样挺好的。武人就该这样,死在锋镝之下,痛快!
“哈哈!哈哈!”张辽放松地笑了两声:“你这厮,是个有运气的。我乃张辽是也!予汝战功!”
他慢慢地向后仰,当视线转向高远天空的时候,身体不动了。
有个汉士卒先喊叫了声什么,随即几名曹军骑士开始大叫,身边的厮杀忽然间停了下来。围在张辽尸身旁的将士们,接二连三地都住了手。
在他们的头上,数以千百计的弩矢依然如暴雨横飞。他们听到曹彰领着残兵奔到战团以外,正纵声喝问:“文远呢?让他与我俱退!”
曹军骑士们失魂落魄地下马来,看着张辽的尸体。有人跪倒痛哭,有人满脸木然。有汉军士卒满脸愤恨地冲过去,想要把这些行尸走肉般的敌人杀死,后头有己方的将士嚷道:“向将军还活着!他还在喘气哪!”
于是张辽身边的一圈汉军将士都兴高采烈地大喊:“告诉将军,我们杀死张辽了!”
“张辽死了!”
“向将军所部伍长,阵斩了张辽!”
“大王,快走!快走!”曹彰的扈从首领从前头兜转回来,大声喊道。他的左侧肩胛骨下方有一道可怖的伤口,随着他的话语声,深深扎进血肉的弩矢晃动着,鲜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漫过厚重的甲胄和戎袍。
因为有张辽的竭力牵制,汉军并没能阻断侧面的退路。此前曹洪和张辽两人率军突入的那条沟壑,始终通行无阻。
但曹彰等人向侧方撤离的过程中,再度遭到汉军突火枪和强弩的袭击,于是原本就零散的队列,再度被削去了一层。曹彰的扈从们舍死忘生地掩护主君,一次次地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当做盾牌使用,饶是如此,曹彰本人也险些受伤。
有一枚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铁片,贴着曹彰的兜鍪飞过,将盔沿用于装饰的兽面纹打得四分五裂。曹彰经此惊吓,黝黑的脸庞瞬间变得灰白。
听得自家扈从首领催促,曹彰有些茫然地反问:“然后呢?”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覆亡(上)
“什么然后?”扈从首领上来抢过曹彰的马缰,带着他继续疾走。
曹彰一手抓着鞍桥,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另一手提着长槊。长槊的尖端倒垂,原本用来标识铁骑进退的鲜艳小旗也在尘土间拖曳着。
“然后该怎么办啊?”他喃喃地道:“然后怎么办,我该想个主意啊?”
身边的将士们只觉得曹彰的表情有些恍惚,与他平日里刚强果断的神态大不相同。可人人忙着逃窜,谁有空来劝导?
扈从首领一边催马,一边搜肠刮肚想了几句,待要张口,只听身后破风之声大作,黑云般的成团弩矢再度袭来。
曹军铁骑人披铁甲,马有马铠,可马铠防御范围有限,主要集中在正面和侧面。这时候曹彰等人既然狂奔撤退,便将后背暴露在箭矢之下,好些将士登时落马,数十匹战马遭遇猛射,蹦跳嘶鸣乱作一团。
不少骑兵干脆跳下马,脱下甲胄狂奔。藉着塬地边缘一些灌木的遮蔽,似乎反比骑马安全些。
汉军的步卒正分出小股阵列,缓慢的从本队翻转过来,显然是意图沿着塬地边缘包抄,完全切断曹军逃走的道路,把他们陷进那可怕武器轰击的死亡区域。于是,不久前还是曹军头等精锐主力的将士们,如今丧魂失魄地全力奔逃,没有一个人肯落在后面。
曹彰的视线跟随着这些奔走的将士移动,嘴唇微微颤抖,只觉得胸中一股子压抑不住的郁气翻腾,几乎要喷出顶门,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那扈从首领乃是谯国曹氏旧人,侍奉曹氏宗族数代,对曹彰忠心耿耿。他眼看曹彰这等模样,厉声喝道:“大王,我军只不过是前锋小挫,后头还有数万铁骑丝毫未损,咱们退回本阵,整兵再战便是!”
见曹彰没什么反应,他又道:“大王不是说,那些奇怪武器固定在大车上,转向不便吗?我们以铁骑穿插,定能破之!”
此时一行人正通过曹洪、张辽等人突入塬地的南面斜坡,急速奔走。
那斜坡被太多战马践踏过了,土质松散,随着一行人通过,有大块小块的土坷垃哗哗地往下方滚落。
曹彰小心地控马,以免战马失蹄,直到战马踏足沟壑底部的坚实地面,才深深叹气道:“你不明白!前队如此大挫,后队的军心就已经乱了,谁还敢去穿插挑战?何况,就算士气能重振,又哪里还能找到张文远那样勇武绝伦的陷阵之士呢?”
正说到这里,一行骑队在蜿蜒沟壑中绕了个弯,便看见一群败兵围拢着某具尸体,正自哀哀哭泣。因为一圈圈簇拥的人多,竟把沟壑底部的通路都拦住了。
战局急如星火,哪里容得耽搁?扈从首领连忙向前,挥鞭就欲驱散败兵。
马鞭举到空中,忽然发现人堆里好些熟人,他连忙问道:“怎么回事?你们在哭什么人?”
不待他再问,曹彰已经催马过来,直接驰入人群里。那些败兵不敢阻拦,曹彰便一直奔到人堆中心,见到了曹洪身中数箭的尸体。
原来曹洪和张辽一样,都战死了。
曹仁战死于江陵,夏侯渊战死于汉中,夏侯惇兵败汝南后久病,一年前逝于邺城,如今曹洪再战死……当年随同父亲于乱世起兵的亲族兄弟数人,到这时已经全都凋零了!
曹洪和张辽竭尽全力地冲击汉军侧翼,才为本阵大军争取来了强突敌阵的机会,可结果呢?
这一仗打成这样,已经没有半点胜利的可能!
原来这一场,不是数万人长驱直捣敌人心腹,而是敌人当真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原来汉军五千人,真的就能正面硬撼上万铁骑!原来那诸葛孔明是能打仗的,只不过他打仗的手段,不同于我们这些披甲持锐的武人!
这一仗既然输了,接下去最好的可能,无非是带着剩余兵力退回。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数万精锐尚在,难道还能敌得过汉军了?汉军既然有了这样的力量,他们出关东进之日,力量一定会比此刻强出十倍……那就是曹氏的社稷覆亡之时!
既如此,我何以面对曹子廉?何以面对张文远?何以面对随我长驱敌境的将士们?何以面对邺城中那些充满战胜期盼的人?何以面对当年在淯水舟船上,反复叮嘱要耐心等待良机,以图再起的父亲?
曹彰呻吟了一声,用力勒马,使得战马踉跄后退着,离开曹洪的尸体。
他不敢再看,只全力催马,可胸中那股子淤积的郁气却愈来愈强烈,好像要把他憋死。他用力捶着胸口,拳头一下下地砸在铁甲上,发出咣咣的响声,握紧成拳的五指指节开始绽血。
周围的人连忙扑过来劝解,曹彰却提起长槊,连声喝道:“我不如死了的好!我要回去与诸葛亮拼了!”
众人吓一大跳,几名扈从不管不顾地上来扶住曹彰,半拉半拽地带他急走。
此时沟壑高处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一队汉军将士绕行塬地上方追击而来。其首领眼看曹彰盔甲异常精良,心知此人必是曹军重将,赶忙挥刀直指曹彰,大声指挥连弩手们向他集中射击。
几名扈从横身拦阻,纷纷中箭倒地。
曹彰本能地伏地身体,只觉得胯部一阵刺痛,也难免中了一箭。他这几年很少亲临战阵,受伤的时候也少,弩矢入体,痛不可遏的同时,竟然让他的恐惧情绪压过了愤怒。
他猛催战马狂奔。
几名胆大的汉军士卒手持刀盾,从斜坡滑入沟壑里,试图阻住曹彰的去路。只听到长槊盘旋飞舞之声一阵猛响,几名士卒鲜血溅如泉涌,纷纷倒地。
曹彰趁这个机会冲入沟壑前方的一条岔路,全力奔逃。
耳后只听得有汉军将士高喊:“曹彰、曹洪、张辽皆已授首!曹军余部解甲跪地,降者不杀!降者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