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将士们全速退走,张合和阎行都是宿将,只要他们能汇合驻守龙门的曹真,顺利回返邺城,再加上北疆的夏侯尚、江淮的曹休,那朝廷总还有点指望。
至于我曹子文,留在此地断后,就得和汉军再斗一场,其凶险当然犹如刀山火海。不过,总算还能调动那些胡骑……带着那些鲜卑人和匈奴人过来,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承担伤亡的么?总不见得,曹军将士们沿途打硬仗,而让他们捞好处?
曹彰想到这里,决心已下。
他转而目视聚拢过来的将校们,心中有些感慨。此番跟随着他突袭长安的,全都是曹军的骨干精锐,曹彰认得他们每一个人,知道他们有的胆色过人,有的武艺出众,有的精通骑术,都是数十万曹军中的杰出入人才。
适才那一场,这些人才已经有许多人丧命,接着断后之战,恐怕死伤只会更多。他此生多年征战,凶险的大战见过许多,而象今天这样让他充满沮丧的,大概也就只有三年前的淯水上了。
他全力稳住心神,压住绝望的情绪,向众人令道:“待鲜卑人和匈奴人过来,催促他们出击,一直压上猛冲。我们先看一看局势,真到了万一的时候,我曹子文绝不贪生怕死,必定……”
正说到这里,一名小校满脸惊讶地道:“大王,你看!”
曹彰猛地扭头回看。
张合所部、阎行所部、还有那些本来策骑游走在左右两翼的鲜卑人、匈奴人,所有的人,数万骑士,就像是忽然间形成了默契,翻翻滚滚地都在撤退了。
无数人像是草原上的牛羊群落那样乱糟糟地退走,只留下被马蹄翻起的泥土,和不便携带而直接抛弃在地面的旗帜和器仗。如此突然的调度,甚至连战马都感觉不习惯,于是很多战马就在人群里嘶鸣狂奔起来,愈发带起了尘埃滚滚,人声喧腾。
所有人都在跑,再也没有谁回头看一看曹彰等人。
曹彰恨不得破口大骂,却不知道该骂些什么。他想再派人传令,却又想到,这时候自己的命令已没有用处。
可这等乱军,就算回到邺城,还有什么用?大魏的未来,能靠他们?
我竟然要为他们断后?我又图的什么?
曹彰忽然想起了,此前自己勒令三路齐发的情形。当时就是张合和阎行二人不敢死战!彼辈……彼辈安敢如此!不……不止彼辈,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已经……
军心散了!人心散了!
他只觉得胸口的血气也如军阵散乱翻滚,喉头猛然一甜,竟吐出一口鲜血来。
身边众将校齐声惊呼,一齐上来搀扶。
曹彰伏在马背上喘息了几下,过了好半晌才支撑起身体,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
扈从首领再度策马过来,已然满脸都是泪水:“大王,你快走吧!”
曹彰大声狂吼,猛地推开扈从首领。
他提起长槊,猛踢了一下马腹,驱使着战马向停驻在塬地边缘的汉军阵列冲去。
几名汉军士卒正在分享盛在头盔里的一份热粥,忽然注意到有一名甲胄鲜明的大将忽然冲来,在旷野上激起一溜烟尘。
虽然不明白此人为何忽然作死,不过既是敌人无误,便没什么要客气的。姜维所部适才战损不少,所有人都在杀气腾腾的时候。几名士卒大声示警,有好些弩手立即奔到塬地边缘,举起连弩,试图等他撞到近处,来个万箭穿心。
姜维探手止住将士们的动作。他道:“这必是曹军大将,兵败而一心求死。此等忠臣义士,不宜折辱……我来敌他!”
话声中,他牵过一匹战马,策马奔下塬地。
汉军将士们大声鼓噪,为姜维助威。两骑迎面对冲。
距离五十步处,姜维已经搭上了穿甲重箭,全力勾弦拉弓如满月。
两骑接近到三十步了,姜维低喝一声,右手松开弓弦,对准敌人的胸膛一箭射去。
他是汉军年轻一代中射术最出众的好手,这时候全神贯注以对,箭矢便如一道黑色的光芒,当胸贯入。
敌将的身体好似晃了晃,却又继续催马向前。
下个瞬间,他猛地将右手长槊向姜维投去。这一下投得又快又猛,长槊破空,发出呜呜的厉啸,可飞到半途,就如强弩之末,忽然下坠,一头扎在姜维的战马面前。一丈四尺的槊杆乱颤,吓得战马耸身而起,两只前蹄连连蹬踏。
姜维安抚住战马,再看对面敌将。
那人骑着马不动,只慢慢垂首。有鲜血从他的身上流淌下来,淌到战马的背上。他的战马或许知道了什么,放缓脚步,打了个响鼻,也站定不动了。
姜维吐了口气,抬头眺望。只见塬地高处,上百名羽林营的将士正为自家年轻的主将欢呼雀跃。这时候正是夕阳斜照,暮色余晖从西面落下,映照着将士们高举的手臂,挥舞的拳头,将他们挺拔的身姿照射成深邃的剪影。
此战之前,有人如姜维一样疑惑,有人心中暗藏不安;而此战之后,所有人都满怀信心。他们知道,曹军再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天下统一的道路已经开启,将士们随时将要启程。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正旦
长安。
去年和前年的朝廷正旦之礼,都是在成都办的。整个仪式前后几日,朝廷上下既忙碌,又喜气洋洋。
新生的汉室,在朝廷体制和诸多政令上头,与桓灵之汉多有不同,更格外注重拨乱反正,以追前汉盛世的形象。故而,在礼仪上头,也召集包括来敏、孟光、许慈等精通典章制度的儒生,竭力复原前汉时的诸多要求,不依当代。
这样一来,诸多流程难免就繁琐些。诸如傩戏、大朝会拜贺、文始五行之舞、群臣酒宴、百戏表演、天郊夕牲等一套套的上来,大约要延续五六日才能结束。
这一回的正旦礼仪,因为首次放在真正意义上的大汉国都,还有大批外国使节参与,故而来敏等人提前许久就开始下功夫。为了一些琐碎的小节,孟光和许慈好几次彼此攻讦,闹得不可开交,说到底,都想给自己争取叔孙通乃至董仲舒的地位吧。
只可惜真到了正旦之时,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仪式上了。当日听闻曹军突起精骑数万,一路斩关落锁直取长安城,城中瞬间扰乱。
乱世中的兵灾何等可怕,关中人约莫是最清楚的。当年董卓挟裹皇帝入长安,然后吕布刺董,李傕郭汜傕等放兵掳掠长安老少,杀之悉尽,死者狼籍。
尸体遍布各地,引得野狗、鹫鸟成群盘旋,啄食腐烂内脏,恶臭数十日不消,掩藏在院落、枯井中白森森的骨骼,至今还时不时被发现。
许多长安百姓,始终都记得那些浑身散发血腥气的士兵,他们穿着官军的戎服,可做出来的事情,却像是最可怕的野兽。
他们抢劫、凌虐、屠杀、纵火,他们贪婪而恶毒的眼神,毫无人性的所作所为,直到多年以后还是许多人最可怕的噩梦,是许多家庭妻离子散、日日哀恸追思的可怕源头。
那场兵灾之后,整个关中百万军民存者不足十一。而许多人在此后的数十年里经历的苦难,又胜似当年的长安。
这一回杀往长安的,固非当年李傕郭汜之流,可兵灾哪里会与人讲道理!这几年长安城中元气稍复,百姓的日子也渐渐好过一些,家里能有些积蓄,有几件新衣裳,可如狼似虎的敌人一到……
经历过、承受过苦难的人们,最是珍惜天下太平的曙光,也最害怕乱世再延续,最害怕那些可怕的野兽再度来临。
尽管有司立即颁下教令,敦促百姓们不必慌乱,百姓们还是竭力与左邻右舍相互打听。他们最想知道的,是朝廷会如何应对,长安城可有失陷的危险。
好在很快又有命令传达下来,说曹军虽众,不足为惧,丞相诸葛亮领兵出战,足以破之。而朝廷岁首庆贺的一系列流程如旧,并额外向城中的耄耋、孺子分发了粮食赏赐。于是百姓们重又安定下来,只偶尔往官署聚集的所在走一走,确定官员们都还好好地待在城里。
反倒是官员们知道的消息更多,忧心忡忡的人也更多。
比如光禄勋、后将军李严。
以职权而论,李严应当是中都护、镇军大将军赵云的副手。但他毕竟远不似赵云那般在军中威望绝伦,本身又是政务官员起家,非是行伍出身,所以具体的军务处置上,常有被诸军将校们忽视之感。
而在后军的诸多事务上头,又因为后军的两名副将丁奉、雷澄都是骠骑将军雷远下属宿将,李严并不能如臂使指地指挥。二人早年在荆州时,与黄忠、甘宁也有渊源,故而诸多军务定夺都很顺畅,反倒是向后将军的禀报有些流于形式。
李严对此当然是有些不满的,但他又不愿表现得与部下重将处不来。于是近来慢慢把日常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光禄勋的职务上,以求在皇帝面前,展现自家的才能。
毕竟他还年轻,而朝中地位比他高的重臣们……关羽、张飞、赵云都年迈了,而诸葛孔明只谙文事、雷续之不在中枢。这样看来,唯独李正方兼资文武而又任皇帝的近臣,前途必然一片光明。说不定某年某月,能与诸葛亮、雷远鼎足而三,亦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