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甚至都不敢去看那片刚刚经历厮杀,烂泥翻腾的地面,更不敢看那些身上瞬间多出几处甚至十几处可怕伤口的同袍。而许多伤者的嘶嚎声,却像是按着他们的耳朵,拼命地往里灌。
“大王!大王!怎么办!”有几名曹军将士带着哭腔喊道。
曹彰想要痛骂他们的胆怯,可现在不是时候。
“跟我来!跟我来!”他暴躁地喊了两声,随即勒马转向。
汉军兵力所限,前后两阵并未合拢,而在侧翼,张辽仍在竭力厮杀。虽然不知道曹洪去了哪里,但只要先与张辽所部汇合,然后冲进来时的那条沟壑,总不见得汉军还能靠两条腿追上战马?
不摇慌!还有机会!
曹彰快马加鞭。
在他身边,被吓破胆的曹军将士们也纷纷调转马头。他们像野兽般哀号着,失魂落魄地催马狂奔,将满地的伤员丢下。
战局的变化太突然了,目睹如此情形,张辽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星来。
他愤怒地吼叫着,再度向眼前的汉军队列猛冲。这时候,他已经不指望能够击破眼前这支敌军了,他只想再纠缠住敌人一会儿,尽量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为曹彰的撤退争取时间。
他也并不指望曹彰退回本阵之后,就能重整兵力,为整场战役最后的胜负再努力一下。
从军数十年的敏锐嗅觉告诉张辽,大败已成定局。数万名骑兵,是靠着对胜利的渴盼,对己方战斗力的自信才聚合在一处,深入敌境千里。而眼前的惨败过后,数万人想的,就只剩下如何脱身了。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一点点的动摇都会导致失败,何况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无论独木是曹彰,还是张辽。
但张辽决心继续冲杀。
他的部下们遭连弩覆盖射击了好几轮,原本将近两千的精锐骑兵折损惨重。张辽的兄长张泛已经战死,长子张虎中箭重伤,被几名士卒抢到了后头。还保持着战斗力,能够簇拥在张辽身边一起冲杀的骑兵,只剩下了两百多。
有的骑兵身上扎满了箭矢,跟着大队跑着跑着,就趴伏在马颈上,再也不动了。也有的骑兵摔下战马,因为重铠在身而没能立时爬起来,结果被汉军游兵杀死。
张辽狂舞长槊,迎着汉军愈来愈密集的队列猛烈刺击,并竭力催马,趁着前面汉军士卒倒下的机会向前冲。他叱喝如雷,如同发狂的野兽一般,往虎贲营将士的行列猛凿,剩下的骑兵们就像是跟着头狼的狼群,紧紧跟随他,完全不考虑自身的伤亡。
他们所过之处,甲胄发出叮叮当当的乱响,鲜血沿途喷涌,断裂的武器或肢体,此起彼伏地飞起。
这是天下屈指可数的猛将发起的、完全不计生死的凶猛攻势。向宠所部再怎么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也难以抵御,硬生生被张辽杀出了血路,直抵向宠身前。
向宠身边的亲卫扈从,这时候也已经只剩下十数人,他亲自持刀与曹军对砍,生死只在转瞬之间。
严格来说,向宠不过是汉军中一名后起的中层将领。以他的名望,以他展现的军事才能,能够连续抵挡曹洪和张辽的突击,简直如同神话。两军纠缠到此时,就算向宠立刻败了,也当得上虽败犹荣的赞誉。
毕竟张辽身为出镇地方的平东大将军,足能指挥数万十数万的兵力,独自承担方面之任。正常情况下,向宠就根本不该在战场上撞见他!
早前张辽在合肥,独自担负着东面监视臧霸,南面压制江东的重任。他曾几次三番地上书朝廷,要兵力上的增援,要军械、战马、军船等各方面的投入,可朝廷什么都给不出。
张辽虽然身在边疆,却也曾听闻,皇帝为了安抚众多权臣、旧臣,不得不厚馈资财,分拨权位。由此使得朝廷的权威日趋动摇,而朝堂衮衮诸公各怀心思,彼此争权夺利。
张辽又听说,成都的汉家朝廷对邺城魏朝的局面大是不齿,据说那诸葛亮还有奏章,指摘曹魏乃是“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此等言语,完全是羞辱了,但也未必全错。
曹刘两强对峙,刘氏一天天地愈发强盛,而曹氏却始终不能恢复元气。既如此,江山难保,天下将倾。这种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再以国家为念,他们所想的,唯有个人或家族的私利。
甚至张辽自己,说实话,其实自从上一次曹孙联合图谋江陵失败以后,张辽对曹魏的未来就差不多失去信心了。
当时一座半破的江陵城,竟能抗击数万吴军的进攻。汉军将士的坚韧善战、汉家军民百姓对刘备政权的支持程度,都给张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两家政权的高下之分,也早就在张辽心中有了评判。
张辽依然愿意奋身而战,并非他有多么忠诚,只不过是为了回报当年曹公的厚待罢了。吕布失败的那一天,张辽的性命就不再是他自己的。
当年曹公留着我的命,以图平定天下的大业;如今平定天下的大业俨然成了笑话,我张辽也只好把这条性命,再还给曹公。
“杀!”张辽大喝一声,手中的大槊猛劈而下。不想他这柄大槊在先前的砍杀中已经受了伤损,而对面的向宠,头戴的兜鍪又是格外坚固的精品。被张辽击中的向宠固然在巨大冲击下翻身落马,张辽的大槊也咔嚓折作两段。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奋身(下)
槊杆约莫早就有裂纹了,断得干脆利落。张辽必杀的一击,竟没有落到实处,他自己反因为用力过猛,顿时脸色发青,闷哼一声。
张辽武艺绝伦,本来纵横沙场,发力必留余裕,招法随时变幻。可他毕竟年过五旬,又是久病之身,外人看来依旧虎虎生威,其实全靠一股精神支撑,将底力都倾尽而出。
尤其是此刻,张辽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紧捏着,那手掌用力压出心脏里的血,挤榨出张辽最后的一点体力。可他事实上已经精疲力竭了,累得几乎都不想再呼吸。
此时用力过了,张辽双臂的肩肘关节立刻就觉得痛入骨髓。他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再度发力,意图横挥半截槊杆,逼退前方的汉军士卒。可是猛地提了两口气,从腰到背竟然生不出力气。
那感觉,就像自家的身体成了一个装水的皮囊,而皮囊底部破了个口,精气神都倾泻而出,再没有存留。而捏着心脏的无形之手却还在用力,要把心脏拧得扭曲碎裂!
张辽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他下意识地嘶吼一声,向前扑着马颈,勉强揪住马鬃,一面大口喘气,一面试图稳住自己不断蜷缩抽搐的身体。
而就在这时,因为向宠生死不知而狂怒的汉军士卒们,正猛扑过来!就这一瞬间,汉军的势头压不住了!
张辽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勉强感觉到有刀光闪动,下意识地往另一侧避让。随即便觉右肩挨了沉重一击。好像是右侧的肩甲被重刀所击,整个破碎了,然后刀锋又沿着肩膀切落,造成了巨大的伤口。
张辽大喝一声,用左臂举起断裂的长槊在空中一盘,然后将槊尾的尖端向右侧下方猛捣。那持刀砍伤张辽右肩的汉军士卒身披铁甲,但张辽这一下刺击的力气忽然大到超乎想象。只听“喀喇喇”地连声脆响,槊尾刺穿了胸前甲胄,然后势如破竹地穿透了骨骼、内脏和背后的铠甲。长约七寸的尖锐槊尾一直透出他的后背,带着大蓬的鲜血显出在外。
还没等他抽回大槊,又一名敌兵冲到张辽身边,挥刀砍伤了张辽的大腿。张辽却几乎感觉不到格外的痛,厮杀至今,他身上多处带伤,而心脏的剧痛更已经攫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使他只能凭借本能,作下意识地反扑。
张辽猛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凭着身躯和甲胄的重量,将那名逼到近处的汉军士卒撞倒,又将他掀翻在地,一脚将他握刀的手踩在地上,然后半跪半压在他的身上,挥拳乱打。
张辽纵马厮杀的时候,耳中全是武器对撞、锋刃破甲的密集声响,像是身处在一片沸腾翻滚的铁水之海。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通过耳膜深深扎进他的体内,让他的心脏悸痛不已。这时候一旦落马,反倒觉得那些清晰可闻的巨响全都消失了。好像整个战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张辽奋力挥拳。每次挥拳,他都感觉右臂有大量的鲜血飙射出来,应当是被刚才的敌人伤到了大血管。而左臂的力气却也同时在减弱了,有一种特殊的刺痛感,像是有一股火焰从他的心脏不断地向外蔓延,把左侧的身体,肩膀、手臂都要烧成灰烬,烧成僵硬的石头。
他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能飞起来。
他停止挥拳,晃晃悠悠地直起上半身,看看四周。
身体挺直以后,杀声好像一下子恢复,而且愈来愈近。还有人就在他的身边疯狂厮杀着,也不知是哪一方的将士受伤,有温热的血溅得老高,然后落在张辽脸上。
这种局面算不得什么,张辽厮杀了一辈子,在白狼山破乌桓单于丘力居时、在灊山追击雷远时、在合肥城下突击孙权时,他见过远比这时更危险、更绝望的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