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雷远长揖,距离较近的淮南豪族所属将士们连忙跟着躬身,距离较远的将士们注意到了这个情形,也陆续止住了狂欢,只要是能动的,全都向赵云躬身行礼:“感谢将军恩德!”
赵云略微让开半步,以示不敢接受众人之礼。
来此之前,他曾主公和军师反复确认淮南豪族中重要的领袖人物。这其中,包括了雷绪、陈兰、梅乾、辛彬等,也包括雷脩这样年轻的首领,连邓铜、丁立、贺松等有实力的部曲将都提起了。却唯独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位雷远雷续之。现在看来,主公和军师,恐怕都失算了。
此番赶到擂鼓尖救援,赵云本就存了结好淮南豪族有力人物的意思,甚至做好了支持其中一人或数人的准备。没想到,梅乾、雷脩、丁立都已经死了,而包括邓铜、贺松在内的这批淮南精锐,已经完全服膺于雷家小郎君的指挥。
赵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但是身为戎马半生之将,他看得出来:这种服膺是真挚的,毫不掺假的;这种服膺,一定是能够带领所有人攫取胜利的将领才能获得。
这位雷家小郎君以临时纠合的部众抗击张辽数日,并能得到将士们的如此拥戴,可不是寻常之人。而他此时此刻这个大礼,“代”了千余将士,还要“代”天柱山中的数万百姓吗?
看来雷绪确实病重,而雷脩也真的死了,故而,雷家小郎君的心意不问可知。
赵云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位小郎君对自己怀着一种特殊的亲切感,甚至……甚至有些像是普通人对传说中英雄人物的崇敬。但是,能够在如此困难局面下纠合人心,以图未来,他又绝不会轻易受人左右,他必有坚定不移的信念,有强烈的取舍判断,哪怕力量是如此微弱,也并不掩饰自己的目标。
赵云眼神炯炯地注视着雷远,半晌之后才恳切地道:“厮杀搏斗这些,乃是我的份内事,小郎君和各位不必这样客气,更无须感谢我的恩德。我奉玄德公之命前来相助,如果一定要感谢的话……今后,小郎君不妨当面向玄德公致谢?”
雷远明白了赵云的意思。
他微微沉吟。
自赤壁之战以后,豪杰并起、各据州郡混战的局面就已经走到了尽头。不少有识之士都看出,真正能够左右天下局势的英雄,唯有曹公、吴侯和刘豫州三人而已。而雷远比这些有识之士更多了一重优势:他人穷尽可能推测判断的结果,对雷远来说,却是记录在青史之上的、不可动摇的史实。
所以雷远很早就清楚,真正的强权即将崛起,这天下再没有供人首鼠两端、依违取利的空间了。淮南豪右们无法无天的自在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无论庐江雷氏宗族还是自己,都需要择主而从,融入某个体系之中。
问题是,择哪一位而从?三位英雄当中,唯独曹操不用考虑了。雷氏宗族已经站在了曹操的对立面,而雷远也不想和杀人狂为伍。那么吴侯和刘豫州之间,又该如何评判其高下之分?
雷远本来觉得,这不是可以立即决定的。
雷脩战死以后,雷远在最短时间内掌控了淮南豪右们拼凑出的断后队伍;此刻张辽撤退,雷远有意凭借这支武力掌控庐江雷氏,进而取得在淮南豪右联盟中的主导权。既然如此,战友们的利益,雷氏宗族的利益、数万依附百姓的利益,甚至他们今后数十年的未来,都会与雷远的决定息息相关。这其中有太多的现实因素,需要雷远综合考虑,不宜轻率。
但是,刘豫州既然派遣精锐直抵这深山之中,他的招揽之意也就再明显不过。刘豫州的地盘在荆南四郡和江夏郡的夏口,距离灊山远隔数百里,能够间隔如此遥远的距离投入力量,他的决心和诚意,在其中展露无疑。
换一个角度考虑:这不仅需要对淮南战局变化的准确把握,落到具体的执行层面,又需要对主君绝对信赖的、真正的雄兵猛将。
与之相比,吴侯动用兵力辄以万计,却不能实际为淮南群豪抵御一兵一卒;辄以刺史、将军封官许愿,却实实在在地让淮南数万民众都成了丧家之犬。唯一的优势大概就只有部曲家族世袭的兵制了,但雷远并不在乎这个,他重视宗族的力量,却不会让自己被宗族所囿。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在战场上实打实的救命恩情,还有近在眼前的合作可能……难道不比吴侯那些口头许诺要靠谱?
雷远笑了起来,一旦下定了决心,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想到自己或有机会见到刘豫州这样的英雄,一时间竟然惊喜得呆了,将军莫要怪我失态。”他诚恳地道:“刘豫州帝室贵胄,仁义广布于四海,雷远早就久仰高名。只恨山水相隔,身份又有云泥之别,无缘拜见。如果将军不嫌麻烦,我愿随将军一同启程,向刘豫州当面致谢。”
顿了顿,他再次向赵云拱手:“另外……雷远虽然年少无知、才具庸碌,却也常思报效国家。此时此刻,如果能有什么为刘豫州效劳的地方,请将军尽管言来。”
第八十一章 朝夕
赵云与雷远二人,并肩往台地后方走去。
或者他们只是无意识地闲走,而其他人则有意识地避开,为他们让出了商议大事的空间。大多数士卒当然还是懵懂的,但如贺松、邓铜之类的曲长,已经明白,这时候的谈话,将会决定许多人的命运。
赵云看了看雷远。
这年轻人穿着一件沾满泥水的戎服,戎服下的甲胄被污血染成了深色,腰带上挂着刀鞘,却不见刀子,大概已经在战斗中被丢弃了。他的右臂被一条布带紧紧缠着,左腿也有包扎,但是伤口撕裂了,渗出的血淌到了小腿;或许因为失血虚弱,他的脸色苍白得像是死人,甚至走路也有些摇摇晃晃。
只看他的样子,完全就是个出生入死的底层武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便是庐江雷氏的小郎君。
站在刘豫州这一方看来,淮南这些豪武家族,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数百年来,这些豪族依仗着在地方上的强大势力,以武断于乡曲,其力足以与地方官员相抗衡,所谓“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是也。近世以来,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豪强们的势力进一步增强,种种骄奢不法的行为难以计数。
到黄巾乱起以后,彼辈轻易就能聚集起数千人的部曲徒附,或者据地自守、或者阴为寇盗之举。至于淮南豪族的首领们,绝大多数都是与朝廷秩序对抗的桀骜不逊之辈,纵非贼寇,亦不远矣。
因此,刘豫州虽然重视淮南豪霸们所拥有的庞大人丁户口,却对这些豪族本身怀有戒备。
所以遣赵云来此,一方面是想依靠他的神勇击退曹军追兵;另一方面,也是想在必要时动用强力手段、一举慑服那个实际掌控淮南兵力之人。
这其中的细微分寸,唯有赵子龙这般智勇兼备之将才能把握。
可无论刘豫州还是军师都没能料到,此时此刻,掌控淮南豪右联盟所属精锐部队的,会是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
这个雷远雷续之果然可用吗?值得扶助吗?赵云并没有把握。但他明白,眼下这局面,已没有其它的选择。
赵云慢慢止步,郑重地道:“小郎君能有这份心意,我一定将之转告给玄德公,相信我主一定会十分高兴。只是……”
“莫非有什么碍难之处?”雷远立即问道。
赵云坦然注视雷远:“只是,此刻在山中尚有众多豪族。据我所知,庐江雷氏与彼等并无主从之分,而是盟友关系。我想,诸多的豪族首领们,未必都如小郎君这般深明大义?”
雷远断然道:“赵将军,唤我续之即可……请放心,这些豪族首领们,自然应当由我去一一说服。”
“若他们不愿听从呢?”赵云步步紧逼。
雷远微笑道:“怎么会,这世上没有讲不通的道理,没有说不服的人。赵将军但请放心。”
赵云又道:“我在赶往擂鼓尖之前,曾听人说起,雷宗主明日将在大营中集会诸位首领,并会见我主与吴侯使者,决断此后的投向。如果首领们决议要往柴桑去,那续之再想说服彼等,恐怕不那么容易?”
雷远暗吃一惊:“明日?”
以父亲雷绪的身体状况,还能够主持集会?应该很难,前次雷远领兵救援的军议上,他就已经完全坚持不住了。而他的健康状况是在不断恶化的,昏沉的时间越来越多。雷远几乎可以确定,这个集会不可能正常进行。
雷远忽然想起丁立在死前说的那些话。淮南豪右之中,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了,在这个时间点上,几乎必然会有异常发生。这个场合,雷远绝不会允许自己缺席。
他反问赵云:“不知赵将军接下去有什么安排?”
赵云道:“刘豫州派来与雷宗主接洽的使者乃是简雍。此间既然事了,我今晚就往回赶,明日与他汇合。其后的安排,待雷宗主和诸位首领作出决定以后再说。”
“那么,我可否与将军一同前往呢?”雷远立即道:“不瞒将军,家父数月来病体沉重,事关重大决策,想来他应付起来会很辛苦。身为人子,我当为父亲分忧,代为周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