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叹了口气,扭头看看另一个方向。但眼前依旧是同样的场景。昨日晚间第一个响应雷远,站出来夸耀自己战绩的士卒邓乐已经濒临死亡了。雷远不知道他今天又经历了怎样的厮杀,也不知道他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所见之处,还有更多的惨状,随着曹兵渐渐远去,士卒们的紧张情绪稍许缓解,于是,雷远听到士卒们的哀嚎之声此起彼伏,压过了渐渐停歇的沥沥雨声。
又过了会儿,有脚步声从远至近,那是樊宏和李贞二人。樊宏捧着一罐清水,李贞拿着半卷不知从哪里搜罗到的粗布。这两人倒是有些福气,樊宏背上遭了一记枪刺,好在只划破了浅浅一层皮肉;而李贞全程持弓箭与敌人对射,竟然分毫未损。
“小郎君,你伤的不轻,须得赶紧包扎。”樊宏轻声唤道。
雷远突然惊觉,自己以为清醒着,其实竟然恍惚了片刻,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勉力把酸痛的身体往左侧偏了偏,想抬起右臂,但失败了,整条右臂都不听使唤,软软的垂着。他可以看到一条巨大而狰狞的伤口从右臂肘部一直延伸到手背,伤口处血肉模糊,往外渗着血和透明的体液,却感觉不到特别疼痛。
樊宏抢前半步,伸手把雷远的右臂抬起,这个缓慢的动作反而让雷远大叫了一声。
“没事,没事。”雷远连忙道,话音刚落,他又惨叫了一声,不禁暴了句粗口:“奶奶的,真是太疼了。”
虽然疼,但伤处还是得及时处置。雷远咬着牙,总算等到各个伤处清洗包裹完毕,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焦渴难耐,发现樊宏取来的凉水还剩下小半罐,于是用左手勾着罐沿提起,一口气喝光了。
身边不远处,似乎有个人影晃动。
雷远下意识地手按刀柄。
接近自己的人,是个中年的士卒,腰间佩着短刀,作什长的打扮。他身上染着血,拄着根长矛,慢慢地走过来。
什长与雷远的视线接触,随即露出明显的敬畏神情,过了一会儿,才勉力笑了笑,向雷远躬身行礼。
“小郎君,我们能赢的吧?”他充满期待地问道。
“当然!”雷远立即大声道:“我们已经连续赢了两场,曹军已然丧胆……为什么不能继续赢下去呢?”
“是啊!”雷远的答复明显让什长高兴了起来。
“能赢就好!”他快活地道:“只要能打退曹军,我家那几口人就安全啦。”
雷远点了点头,加重语气道:“我们赢定了,你放心,你和你的家人都会安全!”
“好啊!好啊!”什长笑了,他向雷远弯了弯腰,慢慢地退走。在稍微远处,数名士卒聚在一起看着什长,等待他带来的好消息。
雷远轻轻地叹了口气。
能赢的,这场惨败对曹军来说,已经是无法承受的了。数百名精锐战死,那就代表着数千人的军队被打断了脊梁,曹军应该没有力量再进攻了……但是,万一呢?万一他们疯了,还想再试试?
雷远忽然想到了那名手持长枪逼退张辽的战士。胜利的关键是那个人!只要那个人在,就可以再赢一次!可那个人是谁?他现在哪里?
昏头了,昏头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现在才想起来。雷远对自己说。或许因为身体上的虚弱加剧了精神上的动摇,他觉得自己的思维越来越发散,以至于收束不住。
雷远猛地站起。
忽听得台地后方有不少人大呼小叫起来:“好了!好了!透过气了!哈哈,活过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他扭头去看。
却见原本围在陶威身边的几名士卒大喜过望地呐喊着,而在他们的簇拥之下,一名中年人正托着陶威的后背,使唤着那几名士卒:“都过来!把他的身体垫高些……对对,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头颈不要动!然后是脚,也垫高……停,就这样。劳烦哪位去找些毡子替他盖上,莫要受寒。短期内也莫再移动了,稍一移动,断裂的骨骼压迫肺脏,我就没有办法!”
士卒们连连点头:“好!好!多谢先生!”
早有人往后面奔去搜罗毡布。
那中年人缓缓将双手从陶威的后背抽出,待到确认陶威倚靠得安稳了,才站起身来。雷远看得清楚,此人大约四十来岁年纪,鼻直口阔,面庞方正,双眼极具神采,颌下微有须髯。他的身材并不甚高,体魄也不甚壮,举动间的沉静气度,却令人一见就感觉绝非常人。
他就是适才持枪逼退张辽之人!
雷远记得清楚,适才的战斗中,这人冲杀在前,不仅逐走张辽,更几乎以一己之力迫退曹军数次反击。然而此时来看,他的身上竟然半点伤势也无,衣袍上都没沾多少血。
天下间竟然有这等神勇之士吗?
此人是谁?此人是谁?
雷远感觉到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起来。他勉力加快脚步,向那中年人紧走几步:“我是庐江雷远,雷续之。适才多蒙相救,感激不尽。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原来是雷家的小郎君?”中年人看了看雷远,微微颔首示意:“我是刘豫州的部下,常山赵云。”
第七十九章 兵退
赵云脚步不停,继续走向下一个伤兵。
这伤兵在右侧大腿上中了颇深的一刀,血流不止,眼看着神志都渐渐模糊。赵云疾步来到他身边,伸手按压住伤口上方的某个位置,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伤口的流血便肉眼可见地止住了。
“身边有没有绳索?没有绳索的话,弓弦也行。”赵云头也不回地问道。
“去找!”雷远喝令。
随即有数人奔出去一阵翻找,有个比较机灵的气喘吁吁先回来了:“小郎君,这是之前用来捆扎栅栏的皮索,想来一样能用。”
雷远接过来,递给赵云。赵云一手按着伤口上方的那个位置,另一手接过皮索,极其灵巧地绕着大腿打了个结,恰好捆在他另一手按压的位置:“取清水来洗干净伤口,然后以裹帘紧紧包扎。这根皮索可以暂时起到止血的效果,但是半个时辰之内务必记得解开,否则立有性命之虞,决不能忘了。”
“是是是……”几名士卒一迭连声地答应。
赵云起身往四面看了看,又往另一名伤员走去。
雷远跟在他身旁,轻咳一声,搭讪道:“真没想到……赵将军竟然还精通医术?”
赵云手上动作不停,摇了摇头:“算不得什么医术,只不过打了许多年仗,积攒了一些沙场上急救的心得罢了。”
“这些心得都是无价之宝!”雷远忍不住道:“今日幸得赵将军来到,否则……唉,可惜良医难寻,如果能在每支部队都安排足够的医官,想必可以救回许多将士。”
他虽然竭力提起精神,思维还是有些迟钝,说了没一两句便跑偏了。
赵云扭头看了看雷远,叹了口气:“这想法实行起来很难。一来良医难寻;二来,身在军中,各种药物也难以凑齐。到最后,只能靠这几手粗浅技艺,能帮到将士们一点就帮一点……”
正待继续说下去,他的身体忽然凝滞,半晌之后才收回双手,眉眼微微下垂:“……抬走吧,抬走吧。”
一名士卒终究是救不过来,就在赵云的眼前咽了气。
两人一时间都没了说话的意愿。
雷远虽不懂医术,但是大抵有些现代医学常识,知道失血和感染是两个绕不过去的大难题。此等争战搏杀导致的重伤员,绝大多数都是救不回来的。赵云能做的,也确实只是些简单的急救处置而已,对许多人来说,其实安慰或激励作用更多些。
半晌以后,雷远慢慢道:“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能救回一人,便有一家人的顶梁柱不至于倒塌。这份情谊,将士们不会忘记,雷远也绝不会忘记。”
“情谊什么的,倒也不必在意……”赵云叹了口气:“能少死些人,总是好的。”
他扭头看了看雷远:“你是雷家的小郎君?不知令兄雷行之何在?”
雷远默然半晌:“家兄……已经战死了。”
赵云微微一愣。
这时又有人抬了伤员过来,于是他低下头,继续救治。他的这双手也真是了得,需要发力的时候极其有力,而需要精细动作的时候又极其精细。起初雷远还想着要帮一把,可惜只有一条胳臂可用,试了几次,反而添乱,只得罢了。
台地后方忽然传来几声喧闹。赵云探看了一眼,向雷远道:“小郎君,我的部下们来了,麻烦你派人引路。”
与此同时,张辽在隘口下方被岩崖遮挡的山道上,长长叹气。
他向山道外侧踏出一步,想要眺望高处的台地。可惜山势绵延耸拔,遮掩了他的视线。而雨水虽过,天色却越发昏暗,乍一看,只觉得无分远近,俱都险绝,就连蜿蜒向上的山道也被山石灌木遮掩,分辨不清了。
谁能想到,这天柱山中竟有这样的险峻隘口;谁能想到雄兵千万,竟然在此遭一泥丸而封;谁又能想到,纵横南北身经百战的自己,竟然受阻于一个从未领兵作战的公子哥儿?
这一次退下隘口的时候,曹军擒捉了好几名俘虏回来。经过审问,张辽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谁。当然,知道与不知道也没什么区别,这一场,反正又已经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