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任谁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觉得是说话之人疯了。以小将军雷脩的英勇善战,是那么容易战死的吗?雷远雷续之只是个文弱之人,又哪里来的本事统领部众?至于梅乾……这老狐狸怎么可能被雷远所杀?刘四五这厮,原本是个挺可靠的人,为什么现在满嘴都是胡话?有人连连摇头,也有人发出不屑的嗤笑,可是他们渐渐又反应过来:如果这些话是真的呢?
“不用怀疑了。”最终陈兰一锤定音:“他说的都是真的。”
陈兰得到刘四五的急报时,原本也觉得荒唐无稽。但他身为乱世中纵横多年不倒的一方豪强,除了凶悍粗猛以外,也不缺乏极其敏锐的嗅觉,更有狡诈机变的手腕。
他立即派遣若干亲信,潜往雷绪等人所在的大营中探听,因为一名老朋友相助,很快被他摸清了庐江雷氏的一切底细:庐江雷氏的宗主、淮南群豪的盟主雷绪,已经病入膏肓,命在顷刻之间。雷绪如果病死,本该是雷脩继任,可惜雷脩也死了。如今孙刘两家使者俱至,雷氏却没了能够压服淮南雄豪们的人物。
没有足够分量的人物,便无以维持盟主的地位;无法维持盟主的地位,便会失去与孙刘两家讨价还价的筹码。辛彬之流故而惊惶失措。于是,便有了雷远先下手为强,火并梅乾之举。而雷氏宗族下一个目标,显然就是地位与实力仅次于雷绪的陈兰本人。
多年共同进退的盟友,终于到了彻底撕破脸面的时候,哪怕是长期以来都不怎么服膺雷绪的陈兰,也觉得有些感慨。
过去数月间,随着雷绪肉眼可见的病重,陈兰本来就几次试图攫取淮南群豪联盟中更高的地位;但他再怎么野心勃勃,行动却止于口头上的试探。实在没有想到庐江雷氏自身一旦陷入危机,其反应居然会如此凶狠暴烈!
好歹彼此守望相助多年,如果你们真的陷入了困境,服个软不行吗?大家都是老交情了,我陈兰最多瓜分些钱财粮秣、部曲徒附,难道还会要你们的命去?何至于一动手就杀人夺兵,搞出这种不死不休的做派?
可怜梅乾这厮,算计了一辈子,满脑子都是哪里多抠出一片田亩,哪里赚到了几个部曲。年初时吴侯煽动起兵,也是他跳得最欢、响应得最激烈。然而又如何呢?雷家的小儿辈蛮不讲理,直接就煽动起士卒,将梅乾乱拳打死了!
雷远已经动手了,辛彬呢?辛彬也不是个善茬。想到这厮午时还与自己谈笑,心里却盘算着恶毒的主意,陈兰只觉得背脊发凉。说到底,庐江雷氏余威尚在,令他不得不戒惧。但是,他骨子里那种凶狠蛮勇的劲头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他告诉自己:你不仁,我不义,既然庐江雷氏先向梅乾动了手,那就别怪我陈兰以牙还牙、十倍奉还!
陈兰缓缓起身,站到部属们中间。
天色越来越黯淡,摇动的烛火拉长了所有人的身影,将之投射在帐幕上,显得有几分诡怪可怖:“各位觉得刘四五的言语难以置信,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雷绪快死了……此事我本也不想说的。可是现在,雷绪将死,雷脩已死,于是剩下的犬彘们惊惶失措,意图肆意杀戮盟友,以维持他们的权位。先是梅乾,然后呢?我已得到确定无疑的密报,接着就是我们!时间就在今晚!”
所有人大惊失色的当口,陈兰锵然拔刀,将刀锋重重扎入案几,淡黄色的眼瞳凶光暴现:“此刻在这帐中的,都是我信得过的兄弟手足。我欲与诸位共同进退,铲除恶贼,共谋富贵,如何?”
数十名曲长、都伯、勇士等一齐起身拔刀:“铲除恶贼,共谋富贵!”
雪亮的刀光掩映下,陈兰睨视几名宗族首领:“各位,你们又有什么想法呢?”
蔡沣迟疑片刻:“所谓确定无疑的密报,究竟从何而来?如果只有陈宗主你一个人说的话……”
“是刘灵。”陈兰打断了蔡沣的话:“十日之前,我与刘灵已经歃血为盟,约为兄弟,同进共退。”
刘灵?便是雷绪的亲卫扈从首领,掌握二百精兵的刘灵吗?这等人本该是庐江雷氏的死忠,为什么会背叛庐江雷氏,另投新主?除非……
整个帐幕中瞬间寂静。
半晌之后,俞宣起身:“咳咳……既然庐江雷氏胡作非为在先,铲除恶贼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然则,另外还需请教,富贵何来?”
真乃鼠目寸光之辈。陈兰厌恶地想。
若按他往日的性子,早就拳脚伺候。但眼下正是呼朋引伴以壮声势的时候,于是他冷笑道:
“各位想必还不知晓,此前辛彬与刘豫州的使者会谈,因为刘豫州允诺派遣数百人来山中助战,就使得辛彬大喜过望……我看,这老儿已经做好了打算,要把你们这些人都卖到荆州去!”
“什么?”宗族首领们俱都悚动。
陈兰心中大定。
这便又是辛彬的愚蠢之处了。
辛彬满脑子装的,都是数万人的安危,都是大题目,但却没有想明白豪族首领们要什么。
淮南地方豪霸缺乏学问的传承、也没有被推举入仕的渠道,素来都是靠豢养的轻侠、勇士、剑客之类横行乡里,搏取利益,故而宗族部曲就是命根子,是家族能够兴旺发达的唯一凭籍。而吴侯允许军将世袭部曲、代代领兵,恰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所以,其实根本不存在吴侯和刘豫州两个选择,豪霸家族的首领们能够接受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吴侯罢了,谁敢在这上头动摇,谁就是死路一条!
“明摆着,我们所要求的一切,只有从吴侯手中获得,跟着庐江雷氏走下去的人,最后屁也捞不到!那么……”陈兰站在几名宗族首领之间,庞大的身躯转了半圈:
“瓜分庐江雷氏之后,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和吴侯使者好好谈谈。吴侯若有任何封赠,我陈兰绝不私吞,必定与诸位分享。日后我们同为吴侯的部下,彼此守望相助,却绝无高下之分……怎么样?”
“如此甚好!”俞宣轻轻击掌。
蔡沣沉吟半晌:“吴侯使者那边,是不是应该预先联络一下,免得误会?”
陈兰矜持地笑了起来:“自然已经安排妥当。这……你们就不要多问了。”
蔡沣、俞宣彼此对视一眼,俱都颔首:“既然如此,我们干了!”
另外数人也都点头:“干了干了!”
“好!”陈兰一脚踏在案几上,使得倒戳其上的出鞘利刃微微晃动:“既然众人一心,我便发号施令,不再耽搁了……就在今夜,我们来个先发制人,不能坐等辛彬等人准备齐全!”
第八十三章 爆发
雷远说要与赵云立即赶回山中的大营,可是种种安排终究还是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到最终出发,已经是深夜了。
此时风雨呼啸而过,挟裹着重重叠叠的浓云从天际一直覆压到头顶,再与天柱山中连绵的黑色山体阴影相连,就像一顶硕大无朋的穹庐,笼罩了整片天地。前方的视野越来越模糊,走在前方的将士们纷纷点起松明火把,然后又陆续被风雨熄灭。他们只得用衣袍挡风,护着摇曳的火把,同时放缓前进的速度。
雷远垂着头,身躯大幅度地左摇右晃。樊宏步行在他前面,手中替雷远牵着缰绳,时不时担心地回头看看,担心他如果真的睡着了,会从马上坠落下来,然后再滚落到悬崖中去。
事实上,雷远确实已经迷糊过去了好几次,然而每次都会很快地醒过来。他有时候被战马越过溪涧的纵跳给震醒,有时候被前方将士提醒小心行路的呼喝声惊醒,甚至有一次,他居然被自己周身的血腥和汗臭气味熏醒。太难受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冷的时候,就像是置身于冰窟;而热的时候,浑身大汗淋漓,怎么都止不住。
到天色浓黑,不见星月的时候,即便有火把,也看不清前路了。而山风却愈发的凛冽,大风卷过起伏的山峦和峡谷,发出鬼怪般的啸叫声,有时候又从附近某个峡口急冲下来,让人睁不开眼睛。
一名传令兵从前头过来,向雷远禀道:“雷小郎君,我家将军传令,就在原地歇息。”
雷远微微点了点头。
负责指挥这一队人的是贺松,他当先下马,找了一处可以勉强避风的山坳处,招呼骑士们聚拢到这里。
之前雷脩进驻六安的时候,纠合的各家豪强精锐部曲包括了数百名骑兵;后来虽然折损极多,但战马保存下来一些,提前送到擂鼓尖的台地了。此前贺松在台地上发起短距离的骑兵冲击,在战胜张辽的过程中立下大功。
此时随同雷远折返的将士合计五百人,其中六十余人骑马,还额外分拨给了赵云所部一些。于是骑士们聚集到一处,然后把马匹用缰绳捆绑连系在外围挡风。有人立即取了皮袋子去寻找水源,还有人卸下由从马驼运着的干草料喂马。
雷远下马找了个避风处,对贺松道:“这里已经是灊山的南麓,距离大营不远。你把手底下得力的人全都撒出去,连夜查清楚周边各处山坳和台地的位置、在其间宿营的部伍归属、道路的走向。行动越快越好,但不要透露我们的位置,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