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袍书生笑着接口说:“所以市舶税入内库,和户部并不相干。”
钱渊扯扯嘴角,特么谁想得到这么复杂啊,这样看来,当初朱纨自杀还不仅仅是闽人所为,估计太监也插了一脚,对了,夏言的死估计也和这事有关联,世上就没有不记仇的太监。
朝中有人提议重设市舶司,于是就有了后来惨烈的东南倭乱?
有可能,因为市舶税和文官集团是不相干的,而且在他们看来,是那些太监从自家口袋里抢钱!
真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
不要市舶司,只要别做的太过分,那些倭寇就算劫掠也很少抢到富商世家头上,禁海也无所谓,反正走私利润高,他们无非是打这些算盘罢了。
但这些人的如意算盘很快就破碎了。
谁都没有想到,在朝廷再次禁海之后,走私贸易虽然没有停止,但倭寇侵袭内陆越来越疯狂,到最后酿成那场东南倭乱。
钱渊脑子有点乱,事实和史书上差的也太多了点,他依稀记得《万历十五年》中描述这是一场资产主义萌芽和保守势力之间演化的战争,但没想到和朝中党争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还不仅仅是文官集团的内斗。
国字脸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钱渊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良久才轻声说:“还没请教?”
“在下松江华亭生员钱渊。”
“这位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王凤州。”国字脸指着蓝袍书生介绍道。
“啊,原来是凤州公!”钱渊大惊失色起身行礼,如今王世贞已经名扬天下,和李攀龙等人因推崇效法盛唐而合称七子。
王世贞微笑点头,从去年末离京之后,类似的场景见得多了,如果这小家伙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反而奇怪了。
一阵和风细雨却节节攀高的彩虹屁之后,钱渊看向那位国字脸,能和王世贞为友的应该也不是什么普通角色吧?
王世贞笑着伸手道:“这位是我的同年,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居正。”
钱渊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嗝,嘴角抽搐不已,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见到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政治家,这让他心脏有停止跳动的迹象。
不过钱渊很快反应过来,拱手称了一句张前辈后将注意力集中到王世贞身上。
张居正很牛,非常牛,但对于目前的钱渊来说,王世贞才是他需要重点攻克的目标人物。
在仔细介绍了一遍家里情况,而且并不讳言父兄也曾参与海上贸易之后,王世贞开始仔细向钱渊打听内情。
对于一个文坛上有偌大名声的士子来说,这些算是俗务,但对于一个兼提督军务的浙江巡抚的儿子来说,这是理所应当的。
在这个时代,儿子入父亲幕府参赞机务是常事,如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徐阶的儿子徐璠都是典型。
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嘉靖二十年进士,去年初出抚山东,后因为倭寇频频上岸劫掠,朝廷令王忬提督军务巡抚浙江。
这是首任巡抚朱纨自杀三年后,朝廷任命的第二任浙江巡抚,这也显示了朝廷对如今倭寇劫掠、海上贸易所持有的态度,不过这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反应过来的。
比如,那位还在舟山试图再上一层楼的五峰船主,他就没反应过来,史书上记载,如果不是一阵大风,很可能就没了所谓的徽王。
当然,这也和王忬到任后大半年只顾着剿灭上岸倭寇,对海商贸易置之不理有关。
一番长谈之后,钱渊才施施然离开,走出酒楼的那一刻,他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雀跃,制定的计划虽然有变动,但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早在一个多月前刚到杭州的时候,钱渊就让人盯着巡抚衙门了,原因很简单,他记得很清楚,大名鼎鼎汪直就是被王忬打得逃窜日本。
不过还想到如何和王忬搭上,反而等来了他的儿子,大名鼎鼎的王世贞。
王世贞是去年以刑部员外郎出使案决庐州、扬州、凤阳、淮安四地,在回京途中自扬州南下希望能会一面父亲。
王世贞的名气太大,一到杭州就引得文人墨客议论纷纷,这才引起了钱渊的注意。
钱渊并不奢望能攀上王忬,只希望找到门路在关键时刻递上那两份名帖,钱渊也不奢望能与王世贞相交,但希望能有所交集,说的明白一点,他希望将这种交集显露给某些人看看。
还在酒楼二层盘桓的张居正笑着低声说:“倒是看不出来有攀附的心思。”
王世贞点头赞同,“松江钱氏也算名门望族,这等事是做不出来的。”
原本两人都猜测钱渊是寄希望攀上浙江巡抚王忬这座靠山,但最后三人说的口干舌燥钱渊也没有透漏出这方面的心思。
呃,钱渊就算有这个心思也不会这么急着表现出来,什么时候开口说什么样的话,前世饱经商海锤炼的钱渊经验丰富,他目前只是想借助王世贞这个巡抚公子的身份摆脱可能的危险,比如那位张四维。
“也是,松江府的府试案首,考个进士难度应该不算太大。”王世贞笑了笑说:“你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张居正犹豫片刻后说:“我想再等等,再看看……杭州、宁波一带海上贸易如此旺盛,如果能将市舶司收归户部,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张居正辞官归乡后,今年初自荆州南下,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土地兼并之风大盛,如钱渊所说,农税越来越少,朝廷财赋余地也越来越小,据说翰林院已经几个月发的都是宝钞了。”
如今的张居正已经初步展现出他的政治眼光了,三年前他写下《论时政疏》,明确指出朝廷目前最大的五个问题,其中一个就是财用大匮。
明朝可能是中国封建历史中财政最糟糕的一个朝代,从开国之初到最终亡国,财政问题一直非常严重而且基本没有什么好的变化。
但张居正也很清楚,土地兼并是个大锅,一旦捅破身败名裂都是轻的,是不是能通过其他方式来解决财赋问题……
王世贞皱眉叹道:“那就分开走吧,我五日后启程,希望尽早入京,据说椒山在狱中重病。”
张居正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意的神色,在他看来,如杨继盛、沈炼上书弹劾严嵩并没有实际意义,保留有用之身以图后计才是正途。
第10章 一团和气
不大的铺子里挤得水泄不通,喝骂声、求饶声加上到处挥舞的手臂让门外路过的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没办法,每天就那么点出货量,来抢购的二道贩子太多了,不过现在可没什么人敢在这家铺子里横行霸道,原因很简单,“应星洋糖”四个匾额大字是浙江巡抚的长子王世贞所题的。
王世贞本就因文才闻名天下,其父又是手掌一方重权的边疆重臣,这块匾额一出,铺子周围的地痞流氓一扫而空。
“售罄,售罄!”张三扯着嗓子嚎了声,将一块售罄的牌子挂出来,然后拼了命的将门关上,外面一片唉声叹气声。
后院舒舒服服躺在藤椅上的钱渊侧耳听听,笑着说:“供不应求啊。”
“库房里不是还有吗?”最近经常过来凑热闹的张居正好奇的问。
路过的马管事满头都是汗,咧着嘴插了句,“留着点,外面才抢的更疯。”
明朝人未必懂饥饿营销这个理论,但他们却敢去实践,在以小农经济为主体的国家,东南沿海的商人并不缺乏胆量和智慧。
钱渊爬起来将藤椅换了个方位躲开刺眼的阳光,又舒舒服服的瘫下去了,喃喃自语道:“真是风平浪静啊。”
何止是风平浪静,现在简直是一团和气!
虽然到现在钱渊也不知道王世贞和张居正两位大佬为何对自己拿出这番态度,但事实是,王世贞北上京师之前写下了那副匾额,这几乎是钱渊在浙江一省的护身符了,金宏当天晚上就提着重礼上门,周围的各家暗探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张居正呢,他每天午饭过后就跑过来厮混,一直到吃了晚饭才离开……钱渊严重怀疑这厮是来蹭饭的,因为钱渊只要有条件都会亲自下厨。
前世钱渊就是个吃货,又常年在外奔波,一有机会就下厨,锻炼出一手好厨艺,杭州虽然是商业重镇,酒楼林立,但往往只有一两样招牌菜,论菜品之多还真不如钱渊。
所以现在钱宅周边是一团和气,不过,让钱渊意外的是,整个杭州城都是一团和气,整个浙江省除了台州一府之外也都是一团和气。
宁波的海上贸易依旧红红火火,海商依旧在绍兴、杭州、苏州各地公开露面,那位已经上任大半年,还受朝中御史弹劾剿倭不利的浙江巡抚王忬最近只干了两件事。
第一,上书保下了因为抗倭不力被下狱的浙江副总兵汤克宽。
第二,严厉训斥了因为倭乱不断而焦头烂额的台州知府。
除此之外,王忬没有对舟山群岛的商贸港口指手画脚,没有抓捕任何在各个城市抛头露面的海商,甚至在公开场合对禁海一事无动于衷,而且还没有回绝部分海商通过种种手段塞进来的红包。
海商们战战兢兢后开始试探着继续交易,全省上下紧绷之后松弛下来……钱渊眯着眼在想,王忬这是想玩阴的,但舟山那位五峰船主怎么会这么天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