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谭维咬着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杀了你……之前不杀你,是因为数千精锐倭寇。”
“如今大败,杀你不为其他,只为那些路旁尸骨。”
“咯咯咯……”古怪的笑声从徐海喉间传来,他想过无数理由,却没想过这个理由……这个让他死不瞑目的理由。
“我以前不姓方,也不叫方顿。”钱锐在笑声中缓缓道:“我出身松江华亭钱氏,先祖父鹤滩公,弘治三年状元。”
笑声戛然而止,徐海的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自然也不姓方,钱鸿,钱渊是我嫡亲小弟。”钱鸿手中钢刀放在徐海肩膀上,似乎在打算怎么枭首。
“谭七指倒是姓谭,谭维谭子直,江西宜黄谭氏,其堂弟便是台州知府谭纶谭子理。”
“谭纶是钱展才小舅,我是他嫡亲二舅。”谭维冷笑道:“你自视甚高,可惜眼睛却是瞎的。”
要不是被捆着,徐海真想伸出两根手指戳瞎双眼,真是瞎的……崇德一败,桐乡二败,再到上虞城外,徐海觉得钱渊是自己命中克星,却不知道人家早早塞来的探子将自己身边堆的满满当当!
钱锐直起身,“还有什么想问的?”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徐海双目无神的趴在地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虎跑寺里做个沙弥多好……
早就准备好的钱鸿一刀割断脖子,钢刀绕颈一圈,轻轻松松的取下首级。
又是一阵沉默,恶名昭彰,扰的东南沿海数年不得安宁,数度糜烂多个府洲的徐海就此落幕。
“子直兄……”
“自嘉靖三十三年起,世间再无谭子直。”
钱锐脸上也露出苦涩的笑容,“是啊,世间亦无钱锐。”
去找了个盒子装上徐海首级,钱鸿催促道:“父亲,二舅,接下来怎么办?”
“徐海已死,自然杀了那些他带回来的残兵,再举部降五峰。”钱锐拉着谭维,低声说:“渊儿密信中说过,搜集船只,最好控于手中,此事交付于你。”
“他想作甚?”谭维精神一振,徐海被割下首级,让他心里无着无落的。
“谁能知道?”钱锐苦笑摇头,“多年未见,只听闻他东南击倭,名扬天下……三岁看到大……”
“呵呵,如今渊哥儿可了不得。”谭维笑道:“听说就连浙直总督都要让他三分……不过那张嘴和以前一样。”
“十年前县人就说他肖其曾祖鹤滩公。”
心急如焚的钱鸿壮着胆子打断长辈的闲叙,“待会儿怎么说……徐海已死?”
谭维和钱锐对视一眼,然后视线都落到了还晕在地上的陈麻子身上。
一个时辰后,岛边停靠着三艘福船,一个方头大耳的中年人在诸多侍卫的环绕中下船,此人虽身披软甲,腰间跨刀,但举手抬足间并无武人风范,倒像个文人。
“徽人以商贾闻名,但十户之村,不废诵读,举业无望方转而经商,所以徽商实为儒商。”
钱锐悠然向谭维如此解释,“贾而好儒也,虽部分徽商自成化年间转营盐业,但亦不忘本,以诚为利,以衡为价,以信为赢,以均为财。”
“先生说的好。”汪直笑着伸手与钱锐相握,“不过先生还说漏了一点,我徽州人啊,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门外一丢。”
周围的侍卫大都是徽州人,纷纷笑着点头,这是徽商的习惯,很多家境不好的孩子十三四岁就要被送出去随长辈学做生意。
钱锐点头吟道:“健妇持家身作客,黑头直到白头回。儿孙长大不相识,反问老翁何处来。”
汪直可不是徐海那种不识字的,反复吟诵几句,不由叹息点头。
第511章 徽商
岛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钱锐陪着汪直转了一圈,二十多艘海船停靠在船坞,这是徐海留下的,三四百倭寇老老实实的坐在空地上,军械、兵器都被收拢起来。
再远点还有近百具尸体,要么是徐海逃窜带回来的,要么是跟着徐海的老人……有谭维在,那些老人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留下来的倭寇要么是谭维的心腹,要么是去年从湖州、嘉兴裹挟来的青壮。
一行人缓缓上山,半山腰处的亭子里,钱鸿将准备好的盒子捧出,里面装着的是徐海的首级。
“岛上好像没狗……”一个单臂壮汉嘿嘿冷笑,“带回去吧,脑袋不小,够好几只狗分呢!”
此人是徐海义子毛海峰,历史上也留下名号,前年爆发的第一战,徐海佯败反攻,大胜汪直,毛海峰的左臂就是被那次被砍断的。
“说什么胡话。”一个身材短小的汉子喝道:“拿去拜祭诸位弟兄,然后硝制装盒,还有大用处呢。”
不仅仅是毛海峰的左臂,汪直收了十三名义子,其中六人死在徐海手中。
汪直微微点头,指了指此人,“他也是徽州人,徐碧溪,方先生那次没见过。”
“早有耳闻。”钱锐含笑道:“山顶是徐海内宅,妇孺下人都关押在偏院,不如诸位先到寒舍一坐。”
在钱鸿的引路下,一行人步行向左,很快就看到了那片菜园,汪直哑然失笑,“先生真有闲情雅致,茫茫大海上亦能享田园之乐。”
“都是西洋流过来的奇花异果。”钱锐笑着让护卫采摘下几个红通通的番茄,切成小块,伴以洋糖,吃起来酸酸甜甜,颇为可口。
“啊……”里屋突然传来女子小声惊呼。
汪直回头指着徐碧溪等人,笑骂道:“方先生内眷也敢窥探,回头给你们几板子!”
里屋是王翠翘、王绿姝姐妹,毕竟是儿子塞进来的探子,还不知道如何处置,钱锐只能塞到里屋来。
“不敢不敢。”徐碧溪赶紧离开窗户,摸着头笑道:“方先生是义父的恩人,也是徐某长辈……”
“哪里话……”钱锐叹道:“没想到徐海此僚狡诈如此,当日听闻老船主三处受创,实在是心有愧疚。”
“徐海……”汪直冷笑两声,“找死的货……不过那事如何能怪到先生身上,要不是先生传来密信,汪某人都不知他敢遣死士行刺。”
嘉靖三十一年,钱锐、钱鸿父子坠海,漂泊海上半日被从沥港去往倭国的汪直船队所救,在倭国养伤半年,钱锐常年经商,精于算术,很得汪直重视,但那时候倭乱未起,父子俩自然一心要返乡。
没想到回程路上,官军攻破沥港,倭寇四起,钱锐、钱鸿就是那时候被徐海裹挟的。
嘉靖三十五年五月,徐海率大批船队突袭汪直老巢,先遣死士行刺,两批刺客……钱锐传信让汪直躲过第一波,结果汪直没躲过第二波。
那时候的钱锐一心想的都是如何让徐海、汪直自相残杀,自然不会全数告知……不过此事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事实上就是钱锐谋划的,仅剩下的几个知情人要么失踪,要么在两个时辰前被砍下首级。
闲聊几句后,毛海峰、徐碧溪等人去了山顶,留下几十个亲卫守在外面,钱鸿也被打发出去,菜园子里只留下钱锐和汪直两人。
“味道不错。”汪直虽然年过五旬,但胃口不错,将碗里的西红柿一扫而空,笑道:“这洋糖不错,当年沥港未毁之前,库房刚进了数百斤洋糖,可惜了……对了,就是那松江钱家子的应星糖铺所出。”
特么怎么又扯到钱渊身上了……钱锐附和两句强行换了个话题,“老船主抵达之前,方某将山顶内宅尽数封存,一文不取。”
“何至于此!”汪直蹙眉道:“这些年先生在徐海这儿冒着风险,又受了不少委屈,总得有点补偿。”
“方某举业不畅,经商为生,为徐海此僚裹挟,实是无奈。”钱锐淡淡道:“老船主当年设草市通商,沥港来往客商穿梭不停,而徐海却是持刀劫掠,所过之处,路旁白骨,村无人烟,银子、绸缎上血迹斑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说起这事儿,汪直拍着大腿赞同,为公为私,他都早早下定决心要弄死徐海……这厮太猖獗了,数度领倭寇侵袭沿海,甚至一战覆灭数千官军,徐海不死,东南永无宁日。
作为一个海商,即使大明不开海禁通商,汪直也希望有一个尽量稳定的通商环境,而徐海扰乱了一切。
可惜徐海这厮太能打了,汪直想尽办法,几次设下圈套都没能杀了徐海,其中两次徐海还拼死一搏,反败为胜。
无奈之下,汪直才决定和徐海停战。
徐海连续两年大规模侵袭浙江,胡宗宪遣秘使勾连汪直联手绞杀徐海,但汪直心存忌惮,一直到接到徐海大败的消息后才启程东来。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门外一丢。”汪直叹道:“十三四岁就外出随长辈经商,不仅仅是学经商门道,亦是言传身教……我徽商遍布天下,除了铜臭味太浓的扬州那帮人外,何处不知徽商以诚义为先。”
“他徐海不学无术,泼皮无赖而已,无以生计以至于去虎跑寺做个沙弥,不通商贾,只知杀人越货,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