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坐在大堂里,王翠翘和陈麻子侍立一旁,面前就是大门,徐海这种货是没弄什么照壁的,一眼看过去,远处已有数人过来,为首的是钱鸿,身后是谭维,再后面是两名护卫。
钱锐长叹一声,“老谭跟着将军也四五年了,居然是官府探子……这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徐海这厮自然是听不懂的,入耳的只有最后几个字,起身往前几步,哼了声,“人心易变!”
不说有首告的陈麻子,徐海自身颇有勇力,钱鸿还带来了两名护卫,徐海相信,身无长物的谭维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但徐海却没发现,身后的王翠翘捂着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钱锐……此人为徐海谋主多年,出谋划策,最得信任。
嘉靖三十二年,王翠翘与钱渊夜间初见,隔年后者再次造访,五日后倭寇侵嘉兴,十数个大汉将王翠翘姐妹劫走……从那之后,她几乎每晚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有时候她在想,那人难道是未卜先知,不然怎么会事先知道徐海会娶自己为妻?
那时候王翠翘就在猜测,那人应该在徐海身边有眼线,她用窥探的视线打量着徐海身边诸人,果然两年之后,突然冒出头的谭维证实了她的猜想。
但王翠翘从来没有将视线集中在钱锐身上,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王翠翘不由自主的在思索一个问题,一个谭维、钱锐、钱鸿都曾经思索过的问题……还有其他人吗?
咳嗽声在耳边响起,王翠翘打了个激灵,抬眼看去,钱锐冰凉的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然后落到了桌上已然出鞘的长刀上。
进门的谭维被身后两个护卫推了把,单膝跪在地上,诧异的问:“将军?”
陈麻子在徐海的眼神中跳出来,唾沫横飞的将去年无名小岛上看到的一幕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自己出恭,十几个手下被杀,到看见钱渊,再到今日发现谭维。
显然,玩这些心思,陈麻子远远不够格,谭维立即挑出了一个之前钱锐已经挑出的毛病,十几日都在一起喝酒,今日跳出来说我是官府探子……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
不过,徐海是不在乎这些的,他想要的只是安全的离开,这一点钱锐心里有数,钱鸿心里有数,得钱鸿仔细叙说的谭维心里也是有数的。
事实上,谭维已经下定决心。
“将军,左侧岛上有人来报,东面有大片船帆。”
一句话,谭维就扭转了局势。
东面大片船帆,意味着什么?
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是汪直来了……除了五峰船主和还没战败的徐海,这片海域没有第三股势力有如此威势。
短暂的沉默后,钱锐的视线落到了陈麻子身上,“你是汪直的人。”
徐海恍然大悟,不管谭七指是不是官府探子,但可以肯定,陈麻子是汪直的人……哪里有那么巧的事,自己兵败刚刚逃回来,汪直就立即来堵门了,而且陈麻子比钱锐、王翠翘更早知道自己兵败的消息。
谭维这番话不是说给徐海听的,他微微仰头,看见钱锐微微点头。
谭维这番话就是说给徐海听的,没有其他作用,只是扰乱心神而已。
就在这时候,跪在地上的谭维如被压紧的弹簧一般窜起,合身猛地向徐海扑去。
因为之前徐海有意斩杀谭维,将山下旧部握在手中,扬帆远去以图后计,所以距离谭维并不远。
“你……”徐海口里厉喝,快步后退,伸手一捞……桌子上空空如也。
徐海身子一僵,冲上来的谭维已经将他扑倒,两人将桌椅板凳撞的一片混乱,摔落的茶壶溅起的热水洒在地上两人头脸上。
徐海能聚拢倭寇横行东南,一方面在于他的军事能力,但另一方面,他自身的武力也不容小觑。
虽然被压在身下,徐海右手狠狠一拳砸在谭维肩膀上,左手抓起一个板凳抽在谭维脸颊。
谭维虽然自青年时就游历各方,算得上文武双全,又在倭寇里混迹了些年,但论武力,是不足以和徐海抗衡的……虽然将徐海扑倒,但对方一拳一砸,谭维被抽的一个骨碌翻滚开去。
“找死!”徐海手撑着地面准备一跃而起,突然身子一僵,他眼角余光瞄见,抱着长刀的王翠翘正慌张的躲在钱锐身后。
在谭维扑向徐海的同时,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谭维身后的两个护卫,一个掩上了大门,虽然这是徐海内宅,寻常倭寇是进不来的,但山腰处是有把守的。
另一个护卫手持长棍,如使长枪一般狠狠刺出,棍头猛地戳中还稀里糊涂的陈麻子肋间。
第二件事,一直站在桌边的王翠翘突然抓住已经出鞘放在桌上的长刀,紧走几步躲开,徐海什么都没抓到。
还没等徐海彻底反应过来……碰到这种事,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反应过来,雪亮的刀光突然出现。
“咯吱”一声,犀利的长刀毫不费力的劈开徐海举起的板凳,并将徐海半只右手削落。
钱鸿冷笑着举刀逼来,低声道:“果然好刀。”
当然是好刀,徐海去年和汪直停战后,从倭国召集真倭,并买来一批长刀,其中最好的两把,自己留了一把,另一把赠给了钱鸿。
“废话真多!”谭维从王翠翘手里接过刀,毫不犹豫的劈下。
手无寸铁的徐海睚眦欲裂,举起桌边左遮右挡,但一根长棍突然戳在他的下盘,用力一搅,徐海登时摔成滚地葫芦。
这下用不着钱鸿和谭维了,两个护卫扑上去,将徐海压的死死的。
“要不是这厮亲卫死的死逃的逃,还挺难抓。”
第510章 落幕
尘埃落定,角落处的钱锐缓缓踱步出来,瞥了眼被打晕的陈麻子,走到被死死摁在地上的徐海身边。
没有人会等死,在人类最恐惧的死亡到来之前,任何人都会试图伸手抓向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稻草,如今抄写本流传民间的《西游记》都说了,蝼蚁尚且偷生。
徐海不止一两次面临死亡的威胁,但每一次他都能或死里偷生,或死中求活,甚至能反败为胜。
“你们是汪直的人。”徐海不顾正在流血的半个手掌,强自镇定道:“我愿拜汪直为义父。”
徐海做出这样的判断,不管谭维是不是官府的探子,在汪直大举压境的时候,这些人突然出手偷袭,只可能是为了汪直。
在徐海想来,自己势力散尽,本人生死其实是无所谓的,但汪直肯定不会这么想……他不会忘记前年被死士相刺的那刻。
“嘉靖三十二年,你说自己愚笨,强留我襄助与你。”钱锐似笑非笑道:“这话不假,蠢的可以。”
顺着钱锐的视线,徐海看见了不远处被捆起来的陈麻子。
“他的确是汪直的人。”钱锐找了个没被劈散的椅子坐下,“但我们不是。”
“我们”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徐海自然听懂了,不是汪直的人,那只能是官府的人了,不仅仅是谭维,不仅仅是钱锐父子,还有……
忠心耿耿谭七指,不离不弃王翠翘……
绝望的眼神一一扫过手持长刀的谭维、钱鸿,还有一直缩在角落处的王翠翘,徐海面目狰狞,怒目而视,“你怎么会是……”
王翠翘往前走了几步,细细的牙齿咬在嘴唇上,“当年在崇德县那条巷子里……对门出来的那几人,就有华亭钱展才。”
徐海愣了下,猛地挣扎起来,不顾身上压着的护卫,脑袋用力一下又一下的磕在砖石上……这么说来,当年攻崇德不克,钱家子已然将王翠翘握在手中,自己却将带毒的鱼饵当做美味一口吞下。
“今年初,你母亲大病不起,恰逢太医院东璧先生南归,妙手回春。”钱锐轻声道:“令侄倒是聪慧过人,今年过了府试、院试,着儒衫,戴方巾,明年可一试乡试。”
谭维默不作声,眼角余光扫了下王翠翘,要不是钱渊拿住了她的家人……
王翠翘脸上呈现出复杂的神情,无论如何徐海对自己这般宠信,自己却卖了他,另一方面,母亲大病得救,侄儿考取功名……最后王翠翘在徐海愤恨的眼神中屈膝相谢。
“且去后面收拾,总要保你无恙。”钱锐示意两个护卫跟着王翠翘去了后面。
钱锐挽起衣衫下摆,蹲在徐海身边,“好些年了,好些年了,路旁尸骨,村无人烟,多少人因你而死,多少家因你而破……”
“呸!”徐海知道今日绝无幸理,冷笑道:“文人杀人才狠,当年老子急攻苏州,埋下伏兵击溃任环那厮,不就是你出的主意?!”
“还有你谭七指,抢东西是把好手,乌镇那个举人就是你一刀砍死的!”
“装模作样……说吧,官府给你们什么好处?!”
谭维和钱锐脸上都呈现出痛苦的神色,这两人都不历仕途,但都出身书香门第,都是在四书五经中熬大的,他们的思想无限向士大夫的方向靠拢……但却不具备官员,或官僚的思维。
换句话说,这两人都相对来说比较单纯,都难以释怀自己双手上淋漓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