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斌儿在信里提到了。”卢镗啧啧两声,儿子在信里将那个钱家子赞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双,不过如果说的是实情,自己算是欠了那个钱家子一个不小的人情了。
“不过这一战……”山羊胡是卢镗的私人幕僚,和那些亲兵也都是旧识,不禁伤感道:“战损颇多,处州卫已经挑不出多少能用的了。”
的确如此,这是一场大胜,但也是一场惨胜。
不说其他的,五日守城加上两次出城迎敌,随卢斌而来的七十八名亲兵战死五十六人,幸存者人人负伤,其中还有几人重伤致残。
乡勇、衙役、大户的护院战死一百五十余人,城中处处可见孝服,县衙几乎被一扫而空。
城内共计拆毁七十余间房屋,遗失、被砍杀了近百大型牲畜。
当然了,对嘉定这样的小城来说,损失很大,但也有不少收获,至少被击杀、俘虏的倭寇身上搜出了大量银两财物,再加上之前城内大户捐赠,重新出山的胡县令显得精神抖擞。
不过,胡县令很快就失望了,他发现原本对自己恭恭敬敬的那些下属都变了个样,别说下面的捕头、衙役,各房的书吏文员,就是县丞、典吏都对自己不理不睬。
很快,胡县令发现自己不仅仅是失望,而应该是绝望。
名望极高的归有光,城内几家在苏州府颇有人脉的士绅,甚至是胡县令的恩师孙承恩,毫无例外的都极度排斥这个毫无作为的县令。
这是理所应当的,就连冷静下来的县令本人都能接受这一点,对他来说,能逃得一命已是难得。
不过这对于钱渊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胡县令已经起了辞官归乡的念头,鬼知道哪天又有倭寇来袭,虽然说千里为官只为财,但小命更为珍贵。
所以在胡县令麻事不管的情况下,钱渊在归有光、张县丞以及县主簿的请求下帮忙处理战事之后的那一大堆麻烦,不过他也拉上了郑若曾来当苦力。
对于明朝人来说,或许很麻烦,但对于前世下海经商自个儿当老板的钱渊来说,难度并不大,更何况此战之后,上到县丞,下到衙役,乃至百姓,无不对其俯首帖耳。
一天的忙碌之后,郑若曾溜达到归有光临时居所,两个人既是老友又是连襟,用不着通报就长驱直入进了书房。
坐在桌前的归有光正持笔沉思,转头笑道:“县衙那边处理完了?”
郑若曾嘴角抽了抽,他自认为算是见识广博了,但很明显远远比不上那位松江秀才。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古代对于这种事务的要求远不能和后世相提并论,无论是组织能力,物资调配,财务管理等各个方面,前世曾经独当一面的钱渊在这个时代都算得上独树一帜。
虽然郑若曾这几日也很忙碌,但其中有很多环节都不大看得懂,不过他也敏锐的发现,那位少年郎有一套独有的处理政务的思路,而且效果很好。
敷衍几句后,郑若曾看了眼桌案,问:“昨日你说要写一篇关于这次倭寇围城的文章?”
“恩,嘉定县倭寇始末书。”归有光叹了口气。
郑若曾低头吟诵道:“愚忝与守城,与贼来去之日相始终,目睹惨毒,所不忍言……”
归有光沉吟片刻后问:“你觉得……钱家子如何?”
郑若曾脱口而出,“如能顺利中进士,当是世之良臣。”
“伯鲁,这样的评价,会不会太过夸张?”
“绝不夸张。”郑若曾捋须摇头,“我此生所见,唯双江公可堪比拟。”
归有光吃了一惊,双江公就是聂豹,曾任华亭知县、苏州知府,如今官至大司马,他在苏松一带名气极响。
聂豹虽然在后世名声不大,甚至很多人对其的印象只有徐阶老师,但他在嘉靖年间名望极高。
为官清廉如水,一身正气,同时刚正廉明,不畏豪强,更是文武双全,聂豹早就被世人认为必定是名垂青史的人物。
将聂豹和钱渊相提并论,这是个极高的评价。
归有光笑着点点头,持笔蘸墨,在文后写下一段话。
“当是时,官兵败退,乡勇溃散,官民哄然,众人束手,幸有松江华亭生员钱渊,呼其左右,出城击贼……”
郑若曾赞道:“有震川先生金口一赞,钱家子大名立能遍传大江南北。”
“说不定他还不领情呢!”归有光依旧嘴硬的很。
呃,钱渊还真未必会领这个情呢。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和这篇《嘉定县倭寇始末书》有极深的关系,当这篇文章散播开后,钱渊的名声扶摇直上,但也将他牵扯入一些他不想参与的事中。
不过,即使没有这篇文章,钱渊在南直隶、浙江的高官中也算是挂了号的。
其他人不说,这个消息传到杭州的巡抚衙门的时候,王忬和幸时先是一惊,随即大喜。
“钱家子真是大人的福星啊!”幸时笑道:“京中来信,如果这时候有胜绩,大人升迁就容易多了。”
在如此紧要关头送上一场大胜,毫无疑问,王忬逃离火山口的希望大增,而且不仅仅如此,朝中兵部右侍郎刚好出缺,王忬补上的可能性不小。
第54章 礼物
要显出娇嫩的鲜花,往往需要绿叶的衬托。
但绿叶并不仅仅只是衬托物,没有它的存在,试问鲜花如何能绽放呢?
同样的道理,那些名垂青史或试图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们也需要绿叶,这片土地上千百年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如若没有同心协力的人才聚拢在身边,不管想做什么总是很难的。
所以,张居正才会对钱渊另眼相看。
在张居正看来,自己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他需要助手。
这个道理钱渊也很懂,前有刘邦身边的沛县群雄,萧何、樊哙、曹参都是英杰,后有跟随朱元璋的徐达、郭英这些幼年玩伴。
就算日后那支戚家军也逃不过这个套路,大量戚家子弟和兵样子构成了那支军队的骨架。
但钱渊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无意成为别人的助手。
不过在郑若曾看来,被自己评价为“世之良臣”的钱渊注定日后是要做大事的,他需要助手。
所以,在钱渊将一切事务处理完,准备离开嘉定的时候,郑若曾找上门来了。
“郑先生的意思……”钱渊的腮帮子都在一鼓一鼓,你投入我门下,以后胡宗宪怎么办?
但很快,钱渊脸红了,他太高估自己,人家可没看上你,也是,在这个时代,读书人没中进士就注定无法成为藤蔓依附的大树,反而只能成为依附大树的藤蔓。
“你说的是那个王家护院?”不过钱渊立即感兴趣起来,后面七八年内东南都不会太平,有这样一个武艺高超,还有一手好箭法的护院,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逃兵?”
“无所谓!”
钱渊拍着胸脯保证道:“晚辈惜命的很,怕死,这辈子怕都不会去边塞。”
你的确惜命,但未必怕死……郑若曾笑了笑。
但是接下来,钱渊目瞪口呆的看着冲自己拱手行礼的王家护院,“每年八十两银子?”
王家护院黝黑的脸上有几丝红晕,他微微低头,“而且要预支两年……”
“那你拿了钱就跑……”一旁的李四忍不住看了眼杨文,“这里可没人拦得住你!”
杨文翻了个白眼但也没吭声,自己的确打不过……
长长的叹息声响起,郑若曾神色肃穆,低声问:“钱公子可曾听说过当年的三边总制曾铣?”
“什么!”钱渊强自压抑心里的震动,“就是和夏贵溪一起……”
“不错。”郑若曾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哀伤,“曾公嘉靖八年进士,于嘉靖十八年巡抚山西,几度败俺答于塞外,后进三边总制,在下嘉靖十七年会试落榜后游历边疆与曾公结识,幸而结友。”
“后面的用不着多说了……”郑若曾沉默片刻后才继续说:“结交近侍论斩,妻儿流放二千里,参将李珍冤死狱中,首辅夏贵溪遭弃市。”
钱渊亲自提壶斟茶,小心翼翼的问:“之后呢?”
“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郑若曾已是泪光连连,“天下闻而冤之,何人不知曾公之冤!”
钱渊也叹息一声,这件事的始末他前世就曾在书上看到过,这一世也曾听人提起过。
曾铣原是浙江台州人,后落户南直隶扬州,所以浙江和南直隶的士子都对曾铣很熟悉,他们有着一致的认知,夏贵溪那不好说,和严嵩斗来斗去,几上几下,但毫无疑问,曾铣是被冤杀的。
事实上,曾铣被冤杀后,边塞陷入一片混乱,没了对手的俺答才制造了那次令嘉靖丢尽了脸的“庚戌之乱”。
钱渊的视线落到面无表情的王家护院身上,这个人和曾铣有何渊源?
“曾公被斩,妻儿流放汉中,幸有旧属王环护送。”郑若曾轻声解释道:“一路上此人白日护送,夜宿旷野,千里不懈,后定居汉中为护卫,曾公可谓识人。”
“小人王三,当年是大人身边亲卫,后逃至太仓,当年曾家被抄,家无余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