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渊将外面事一一安排好,又进了大堂,随意找了几个小吏问起嘉兴府现状。
其他地方不敢说,但在崇德县,钱渊有着谁都难以比拟的声望,这几个小吏在两年前崇德一战都是跟着钱渊做事的,立即将所有事抖了个干干净净。
阮鹗年初固守桐乡不肯出兵相援,以至于参将宗礼在石塘湾一带力战而亡,此事虽然因为当时李默还在,阮鹗只被训斥,但在李默罢官归乡之后,阮鹗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于是,六日前,五百倭寇从海宁县登陆,攻长安镇,阮鹗命卢镗率兵出击,这股倭寇颇为滑溜,卢镗一路追到秀水附近才将其大部歼灭。
这一次,阮鹗是随军而动的,这不是什么坏事,但坏就坏在阮鹗太贪了,在知道又有数百倭寇从平湖登陆之后,阮鹗命卢镗再次出击,自己移驻崇德县。
钱渊现在有八成的把握,徐海应该是选中了嘉兴府。
这个判断不仅仅来自于那份情报,更来自于钱渊对局势的判断,对徐海个人性格的分析。
徐海是个纯粹的强盗,但他不像普通的倭寇一样会四处流窜,看到好东西抢一把,看到大股官军撒丫子跑,看到小股乡勇拎着刀上去砍。
两年前的大战清晰的显示出徐海的作战策略,在第一次入侵时,他先伏击大胜俞大猷,之后纵横四府无人可制。
第二次入侵,徐海先强攻俞大猷、田洲兵,之后穿插入苏州府,看似急攻长洲,却设下埋伏大败官军,时任苏州兵备道的任环仅以身免,虽然后来在王江泾被击败,但苏州城下分兵,常州府、通州府一片狼藉。
而这次,倭寇攻绍兴府,徐海没有显示出这个作战特点,如果徐海选中的是嘉兴府,那么他的目标一定是卢镗。
一旦卢镗败北,短时间内嘉兴府无人能挡得住徐海,会有无数倭寇扑上来……就连杭州、松江、苏州也难逃此劫。
钱渊越想越头痛,看着阮鹗的眼神中带着冷意,“如若卢镗四千大军无恙也就算了,如果出了问题……你阮鹗必为万人唾骂!”
阮鹗如今却冷静下来了,“我阮某受朝廷信重任浙江巡抚,领军抗倭,你一个无职进士却公然闯入大堂,无端鼓噪……”
“哈!”钱渊长身而起,火力全开,“总算知道他李时言为什么斗不过严分宜了,看看他用的都是什么人!”
别说阮鹗脾气不好,再好的脾气都会被气炸,“砰”的一声一拳砸在桌上,“来人,把这厮赶出去!”
可惜这里是只是巡抚衙门的临时驻地,大堂内大都是县衙的捕快、衙役,个个像突然耳朵聋了似的在出神。
扑上来的只有阮鹗身边带着的几个下人,杨文都懒得出手,梁生一脚一个将其踹开,钱渊眼皮子都没抬,只低着头细细看着地图。
坐在一旁装鹌鹑的崇德知县邱永年是钱渊的同年,不过之前不认识,但来了崇德赴任之后,耳朵里装满了钱渊这个名字。
看到这一幕,邱永年不禁心里直打鼓,这可真是无法无天的主儿,直闯巡抚大堂,舌厉如刀,指派诸将,就差公然夺权了。
第384章 大败
平湖县。
烈日高照,照的大旗下的卢镗有点发昏,脑子都有点昏沉沉的,抢过亲兵背上的水囊往脸上扑了扑,总算清醒了点。
“看清楚了没?”卢镗厉声喝道。
“看不太清楚。”勉强站在马鞍上的亲兵跳下来,摇头道:“太刺眼,只看得到黑压压的一片。”
卢镗心里一沉,招呼一声,亲自爬上马鞍,直起身子手搭凉棚细看,三四里外的大股倭寇正在列队,完全没有散兵游勇的模样。
“不多,估摸也就三千。”卢镗跳下来随口说了句,神情看起来颇为轻松,但心里却在骂娘……骂的是阮鹗的老娘。
接到总督府的公文后,卢镗是不想出战的,公文里说的很清楚,固守城池,不得冒进,倭寇首领徐海有可能攻嘉兴府。
但无奈人家阮鹗是浙江巡抚……虽然因为东南倭乱,武将地位略微攀升,但总的来说,文官还是高高在上,武将很难也不敢违逆。
现在好了,四千兵丁全都被诱了出来……卢镗低低骂了几句脏话,他也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了,一看就知道,对面的倭寇颇为精锐,特么都会排出正儿八经的阵势了。
不过,卢镗不觉得会败,他觉得至少可以全身而退……尽管倭寇背光,官军迎阳。
这两年卢镗在东南各地辗转,斩获颇丰,升任浙江副总兵,幼子卢斌又得胡汝贞信重得以在严州府募兵,年初宗礼战死,卢镗父子俩驻守嘉兴后,嘉兴府很少再遭倭寇侵袭。
但对面的徐海不这么看,绕了多大一个圈子,甚至不惜分兵侵袭绍兴牵制官军,又提前遣倭寇袭崇明、嘉定引走了俞大猷,就是为了能一举击破卢镗主力。
“天时地利人和……”徐海把玩着马鞭笑道:“全都在我这儿!”
昨日晨间,数百倭寇从海盐登陆,卢镗率四千大军进剿,但倭寇向北逃窜,徐海率三千倭寇从平湖县登陆,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卢镗正面。
有备而来却没有偷袭,选择逆光占据地利,徐海这一战势在必得。
有号角声响起,卢镗麾下有宗礼留下的旧部,都是宗礼从北边带来的边军,苍凉的号角声在东南响起,官军前阵满是盾牌顶在最前面,身后是弓箭手,刀盾兵、长矛手依次排列。
倭寇这边还是老样子,前阵全是手持长刀的壮汉,在距离官军阵前七八十步距离来回跑动谩骂,时不时投掷几根标枪过去。
每个成功的将领都有自己独特的秘诀,比如明朝开国名将中,徐达是全才,常遇春擅陷阵,李文忠擅急袭,都有自己的特色。
卢镗的特点是稳,中规中矩挑不出错来,对作战节奏把控的很好,每一次下令都能恰到好处。
而徐海不同,狡诈多智,而且因为是野路子,又胆大包天敢于冒险,常有令人手足无措的突然举动。
后面倭寇大阵中有人高吼数声,前阵倭寇开始举刀进击,嗬嗬高呼狂冲向前,矮着身子尽量躲避官军盾牌后弓箭手射出的长箭,不顾死活撞在盾牌上,一旦有了缺口就冲进去抡刀大砍大杀。
后面骑在马上的卢镗摇摇头,虽然前阵动摇,但很快就稳下来了,冲上去的刀盾手补上缺口,长矛手围住冲进来倭寇不停戳刺。
虽然徐海这些年名声颇为响亮,两次入侵东南都惹出轩然大波,但几乎没有正儿八经和官军对阵过,击败俞大猷、任环都是伏击,仅有的堂堂正正对阵也就是在王江泾,结果只率数千嫡系逃出生天。
卢镗心里有点诧异,徐海今日为何领倭寇堂堂正正对阵……但从接战来看,倭寇并不占上风。
“大人,又来了。”
边上亲兵提醒,卢镗眯眼细看,又一股两三百人的倭寇扑了上来,无甲,手持长刀,甚至还有光着膀子的。
“不急。”卢镗又摇摇头,“前阵顶得住,中军暂歇。”
四千人的大军很少同时投入战斗,每一部分都需要用在不同的地方,有的要守,有的要攻,卢镗对此了如指掌,精准的控制着节奏,让中军千人保持着紧张但不至于紧绷的状态。
但徐海接下来的选择让卢镗大为意外。
第二股倭寇还没和官军接战,第三股倭寇已经举刀冲出阵列,第四股倭寇、第五股倭寇紧随其后,到最后,徐海亲自操刀,高呼冲阵。
和卢镗精准控制节奏不同的是,徐海从第一波进攻开始就压上了所有的筹码。
两军对垒,一般来说都会有来回的小股厮杀作为试探,一来一回慢慢提高攻击力度。
但徐海反常规而行,在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出乎对手预料之外的发动最猛烈的攻势,没有试探,没有后手,而且将手中最具威慑力、战斗力的真倭排在第二序列。
狰狞的面孔,古怪的发髻,以及听不懂的嘶吼声,已经让官军前阵的阵脚微微松动,轰的一声,三百真倭如利刃一般插入官军阵列中,大片的盾牌被推倒在地,后面的弓箭手丢下弓箭撒腿就跑。
补上来的刀盾手、长矛手正要冲上去维持阵型,但跟上来的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倭寇蜂拥而至,血液在空中飞溅,惨叫声连绵不绝,几颗头颅被倭寇大力掷出砸在长矛阵列中。
卢镗脸色惨白,呼其左右,要领中军往前,但前阵已经崩溃,丢盔弃甲的官兵们在倭寇的驱赶下往回窜,徐海出人意料的战法打出了倒卷珠帘的好戏。
一片大乱,卢镗摆出的阵型,控制的节奏反而成了弱点,没能第一时间补上缺口,没能顶住倭寇第一波,也是最强一波攻势,战局已经不可挽回。
三千倭寇在徐海的带领下破前阵,直取中军,虽然官军兵力占优,但能和倭寇接战的只有中军这千人,而且阵型已经被倒窜回来的逃兵搅得一塌糊涂。
骑在马上的徐海手舞长刀,高声呼和,三百真倭笔直的冲向同样骑在马上的卢镗和其亲兵……东南官军少马,骑在马上的肯定是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