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钱渊简明扼要的将接下来的抗倭形势说了一遍,“松江、苏州必定是重灾区,我准备举家迁至杭州。”
“难怪盯上了金家那栋宅院。”张居正低低嘟囔了句,沉默半响后又问:“敢问贤弟志向?”
钱渊手托下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努努嘴,“你先说。”
很明显,张居正已经喝的半醉了,原本就是个话篓子,现在更是滔滔不绝,从如今朝中政争说到东南倭乱,从大明财政匮乏一直说到宗室……
在钱渊的印象中,被誉为明朝第一政治家的张居正应该是个强硬如铁,不苟言笑的士大夫形象,顶多野史上说说其爬了龙床,收了西洋姬,最后死在海狗上。
但钱渊看到的是一个,废话特别多,嘴巴特别贪,大部分时候显得有点天真烂漫的青年,倒是没看出来其有纵意花丛的心思。
虽然张居正有着这样那样的局限性,比如他翻来覆去说的是天子被严嵩蒙蔽,而不像钱渊敢心里吐槽嘉靖本人,但其一腔报国的胸怀却令人敬仰。
钱渊忍不住联想起了很快就会在东南粉墨登场的胡宗宪,他们虽然都有着难以抹却的黑暗一面,但他们始终都向往着光明。
而他们的结局都说不上多好,“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胡宗宪还能一死百了,而张居正死后,张家女眷都被迫赤身裸体……
“张居正。”钱渊喃喃道:“你以后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突然收嘴的张居正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咧嘴一笑:“编修……翰林院里七老八十的编修多的是……”
张居正伸出食指“笔直”的指向钱渊左边,“看看你吧……父兄惨死,孤身赴杭,巧使妙计,报仇雪恨,简直可以写进书里!”
不像在王忬面前那样,这次钱渊没露出腼腆的笑容,而是点点头道:“这次运气不错,我也只是借势而为。”
“运气?怎么可能是运气!”
“借势而为?这才是能耐!”
“所以,你以后才会是个了不起的人!”
“十七岁少年郎……人家称我神童……你才是神童。”张居正晃晃脑袋又倒了杯酒,“我在北京等你,到时候咱们一起干一番大事……我们要匡扶社稷,我们要……”
“且慢!”
张居正一愣后洒笑道:“松江府的案首……不敢说一甲进士,金榜题名是应有之义。”
的确是松江府案首,但特么那不是我考的……钱渊抹了把额头上泌出的冷汗,“听说过徐青藤吗?”
“徐渭?”张居正眨眨眼,“知道,他和沈炼同为越中十子。”
“你知道他赴乡试多少次了?”
“不知道。”
钱渊伸手比了个四,“已经四次了,去年他得大宗师赏识,但还是未能中举。”
事实上,徐渭这个倒霉的,一生八次乡试落榜。
张居正沉默片刻后嗤之以鼻,“八股文讲究规矩,而徐文长文才飞扬,你有那么强的文才吗?”
钱渊张张嘴巴无言以对,特么说的好有道理,我都没话反驳……徐渭中不了举还真有这方面原因。
好吧,我没文才,所以才有可能中举。
睁开朦胧的醉眼,张居正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已经很熟悉,但实则很陌生的少年郎,对方似乎对那些士子天生就应该承担的重义没有任何兴趣。
呃,这个时代的人在读四书五经的同时,世界观、人生观就被塑造成型,虽然在之后有着种种区别,但在最初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分歧。
而钱渊……人家是穿越者,讲究的是成本效益,讲究的是享受人生。
叹了口气,钱渊小心翼翼的问:“之前你问……我有何志向?”
张居正举杯一饮而尽,一言不发瞪过来。
“保得家宅平安,然后多看看,多逛逛。”钱渊像被挤牙膏似的的慢慢说:“以后写几本游记、杂记之类的书。”
“看什么?去哪儿逛?”
“也不能这么说。”钱渊情不自禁的舔舔嘴唇,“比如扬州瘦马,大同胭脂……”
张居正暗暗咬牙,特么这么年轻就是个色鬼!
扬州瘦马不用多说了,大同的美女也相当有名气……相比较而言,钱渊对大长腿更感兴趣。
“总不能只……”张居正吸了口气,尽量平静的说:“少年纵意花丛,寿岁不长啊。”
“当然不会!”钱渊饶有兴致的将这半年心心相念的那些事儿抖出来,“据说俞大猷武艺高超,去踢过少林寺的场子……呃,就是上门挑衅!”
“徐文长也蛮有意思,我准备去求几幅画,说不定流传后世那就是无价之宝呢!”
“我喜欢升奄公填的那阙《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张居正面无表情的听着,什么滚滚长江东逝水……完全没听过,至于杨慎,也不知道现在死了没有。
越说兴致越高,钱渊差点错口说出想去旁观旁观戚家军……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鸳鸯阵。
张居正越听心情越是糟糕,他很清楚,虽然三年一次会试,一次上榜两三百人,但实际上其中一半以上都不会出仕,或者出仕几年就会归乡退隐。
而留下来的人,又有一半以上都是那种不通世事的书呆子,真正有城府,有手段,有能力的人极少极少。
在张居正看来,钱渊毫无疑问是那种有手段,有能力的,而且又年轻,一旦中了进士,日后必定是朝中的中坚力量。
可偏偏这位一心想着风花雪夜……真是气死个人!
听到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张居正霍然起身,“刚才你说想看看《永乐大典》?”
“是啊,当年明成祖令道衍和解缙编纂《永乐大典》,啧啧,历时六年,据说分装一万多册!”钱渊兴致勃勃,《永乐大典》后世散落无踪,全世界加起来也就几百册而已。
张居正笑了,“真的想看?”
“当然!”钱渊惊喜问道:“你有办法?”
“没有。”张居正顿了顿才悠然道:“世间只有一部《永乐大典》,没有副本,如今这套书藏于文渊阁。”
“文渊阁?”
“朝中大学士有中极殿、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张居正详加解释道:“以文渊阁命名大学士,你懂了?”
钱渊张着嘴巴,“也就是说……”
“中了进士都不够,被选为庶吉士或者入了翰林才有资格去翻翻那本《永乐大典》!”
第35章 送别
自从沥港覆灭,汪直东窜,整个浙江省都陷入一种奇怪的情绪中。
说起来朝廷大军剿灭倭寇,驱逐不法商贩,但除了那些曾有亲人死在倭寇手上的个别人之外,剩下的……几乎都有着失落、沮丧的心情。
这种情绪也普遍存在于浙江省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衙门中,这些年那些大官小吏哪个不收礼收到手酸,而这些隐性收益如今全都被王忬一刀斩断。
不过有一个衙门是例外。
巡抚衙门上下喜气洋洋,上至巡抚幕府的幕僚师爷,下至马房的马夫,每个人都得了赏,甚至现在门房对门包的标准都变得苛刻起来。
“还算不错。”来到杭州大半年始终觉得不适应的王世懋虽然神色淡淡,但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喜色,一边把玩手上的碧绿色小砚一边问:“温润凝莹,虽然是仿品,但也颇为贵重……父亲真的给我用?”
“哈哈,贵重与否要看用不用得到。”幸时笑吟吟的点评道:“此砚呵气成墨,日后二公子必定顺顺利利一举登科,父子三进士,可谓佳话。”
王世懋是知道内情的,感慨道:“没想到那个把总手里还真有不少好东西,仿品……也不知道真品在哪儿?”
幸时迟疑片刻后才低声说:“据说……呃,是钱家子前日提过一句,好像被严分宜收藏。”
“真的假的?”王世懋眨眨眼,“他如何知道的?”
这块砚台仿造的是北宋苏轼那块大名鼎鼎的天砚,这样极具名气可传史册的文玩向来为文人士子追捧,如果严嵩收藏了天砚,这种事外人都不知道,他钱渊是怎么知道的?
呃,现在那本《天水冰山录》还没问世嘛。
一阵乱七八糟的瞎猜之后,王世懋用带着佩服的口吻说起了钱渊,“真是话本中的人物啊,一个多月之前我还真以为他要放弃举业转而经商了,没想到……”
幸时嘴唇微启想说些什么,但王世懋嘴巴一直没停,他直到昨天晚上才从父亲那知晓钱渊到底做了什么。
孤身一人为父兄复仇,让和海商牵涉极深的张四维和杭州城内说得出来的重贾金宏家破人亡,这让自视甚高但相对单纯的王世懋很佩服那个同龄人。
“大兄回京前曾经提过,钱家子不凡,当时我还不以为然……”王世懋啧啧赞道:“大兄真有眼力,不知道刘先生这次去京都告知,大兄作何反应。”
刘涵是跟了王忬十余年的幕僚,和太仓王家还是姻亲,刚刚携带王忬的书信以及大量财物启程去北京,王忬能不能顺利从浙江巡抚这个火山口跳出来主要就要看刘涵此行成功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