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虽然和徐渭是同乡,但这位绍兴柳师爷站了出来,而且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为东翁史褒善开脱。
“你说什么!”
暴喝声来自于钟南,这位狼兵头目最先站出来,双目圆瞪,右手已经摁住刀柄微微抽出闪亮的苗刀。
田洲狼兵跋涉数千里援东南,却遭人鄙夷,在最潦倒的时刻和钱渊相遇。
钟南感谢钱渊的援手,也感谢钱渊将田洲狼兵拉到松江,但最能触动他的是来自钱渊的尊重。
柳师爷倒不怕钟南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往前走了两步,继续说:“倭寇从嘉兴府海宁登陆,遭官兵追击窜入严州府,但侵入徽州府之后……突然北上,一路连破数城,渡长江试图侵袭南京,其中内情令人深思。”
“你个王八羔子……”徐渭咬牙切齿上去就是一拳砸在同乡的腮帮子上。
“别,别打!”
“拉开,快拉开!”
被拉开的徐渭还不肯罢休,随手操起茶盏扔过去,柳师爷闪身避开,带着茶水的茶盏全砸到刚进门一人身上。
“这不明摆着的!”柳师爷狼狈的躲在人身后,“有人看见钱展才和倭寇谈笑风生,他们压根就是一伙的!”
“必是他钱渊怂恿倭寇北上……说不定几次破城都是他捣的鬼……哎呦!”
其他人还只是回骂几句,但忍无可忍的杨文和张三抢将上去,一人一脚将柳师爷硬生生踹飞。
他们最怕的就是钱渊被倭寇裹挟的消息传出去,万一落到倭寇耳中,那钱渊绝无幸理。
这边钟南、杨文、张三、徐渭已经摆开架势准备把柳师爷痛殴一顿了,一声厉喝声在门口响起。
“都给老夫住手!”
被茶水泼了满脸的老人一脸怒容,黝黑的脸庞上还透出丝丝血迹,这是被破碎的茶盏刮破的。
史褒善强笑着起身拱手,“孟静兄……”
话还没说完,又有三人出现在大堂门口,皆顶盔掼甲,目光炯炯。
史褒善哀叹一声,认得其中两人是领兵来援的应天巡抚曹邦辅,苏松兵备道副使王崇古。
为首的老人大步走进来,毫不客气的训斥道:“你徐文长仗着谁的势,在这儿嚣张跋扈耀武扬威!”
史褒善嘴角扯了扯,当然是仗着浙江巡抚胡宗宪的势。
一直阴着脸的钱铮勉强拱拱手,他认得这位就是自己的前任,大名鼎鼎的赵贞吉。
天下皆知赵贞吉性烈如火,今天一见确实名不虚传,一进门不问青红皂白就冲着徐渭发飙……显然,这是冲着胡宗宪去的,说的更准确些,这是冲着胡宗宪身后的赵文华去的。
庚戌之变中,赵贞吉在西苑对着赵文华破口大骂,从此被严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至今也不过只是个南京户部主事。
徐渭喘着粗气没有反驳,他名气大,但人家赵贞吉名气更大,两个人还都是王学门人,更何况是他扔出的茶盏。
看场面控制住了,赵贞吉满意的点点头,脸色终于好看了点,向众人介绍来人,除了曹邦辅、王崇古之外,另一人是苏松海防道佥事兼吴淞副总兵董邦政。
董振邦团团做了个揖,向杨文点了点头,他认得这是钱渊身边的护卫头领。
“刚遭兵败,多少事千头万绪,却为这种小事争吵。”赵贞吉一甩衣袖,“待剿灭倭寇审一审,自然知道实情。”
“被倭寇掳走,救回来还要审讯。”钱铮突然开口道:“这两年被倭寇掳走的百姓成千上万,难道日后都要一一审讯?”
徐渭忍不住冷嘲热讽道:“这就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钱家子助倭寇,那就是罪过。”赵贞吉冷冷道:“就算之前立功又如何,功不抵罪,倭寇横行数千里,杀戮百姓,焚毁村落……”
“呸!”徐渭乖张的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的狂喷道:“姓赵的,一个小小南京户部主事,还真当自己是个官了!”
“徐文长!”
“不就是和徐华亭穿一条裤子吗?”徐渭指着赵贞吉大骂,“真当天下人是傻子了!”
“小小六品官,又从无领兵履历,怎么就这么多没有自知之明的蠢材!”
“个个眼热跑来抢功,也不怕丢尽朝廷颜面!”
董邦政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徐文长这张嘴……呃,真不比钱展才逊色,难怪能那般投契。
赵贞吉的脸黑如锅底,又透着丝丝红色,徐渭这番话涵义颇深,他自然是听得懂的。
赵贞吉的确是和徐阶穿一条裤子,但这次来太平府还真不是来抢功的,南京那帮大佬个个胆怯,将城中名望最高的赵贞吉丢出来,而他又勇于任事。
不过赵贞吉对钱渊的确没什么好感,这要追溯到去年崇德一战了,当时钱渊以纵兵洗城要挟大户出银出粮,后来一状告到南京,赵贞吉对钱渊颇为鄙夷。
强行忍着怒气,赵贞吉偏头懒得搭理徐渭,“倭寇当前,议事为重,将闲杂人等赶出去。”
大堂内沉默了片刻。
赵贞吉诧异的回头看去,曹邦辅双眼似开似闭,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王崇古低着头看着地面,董邦政抬头看着天花板。
赵贞吉和徐阶的关系太紧密了,曹邦辅前几个月被赵文华找过麻烦,自然不敢距离赵贞吉太近,真怕回头赵文华拿自己开刀。
而且曹邦辅是得聂豹举荐升任应天巡抚的,他知道众人口中的钱展才和聂豹关系极为密切。
而王崇古从常州兵备道副使转任权重的苏松兵备道,是胡宗宪推荐的,而且他和钱渊的老师陆树声是同年,关系非常好。
董邦政就更不用说了,和钱渊是旧交,而且他这次赴南京,手下还有两百田洲狼兵呢。
赵贞吉看着装傻的三人,又转头看了眼冷笑着的徐渭,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人狂奔而来,推开阻拦的下人冲入大堂。
“杨头!”
“怎么说?”
来人伏在杨文耳边,“打探清楚了,王哥带人盯着。”
杨文忍不住摸摸腰间的刀鞘,转头道:“走!”
赵贞吉愣愣的看着,看着钱铮、徐渭、杨文、张三、钟南都迅速走出门,就连曹邦辅、董邦政也跟着出门,迟疑了会儿后,王崇古也跟了出去。
刚才还喧闹的大堂内冷冷清清。
第196章 准备
数十倭寇横行数千里,杀戮数千人,早已有了可止小儿夜啼的凶名,在马厂镇又一战击垮千余官兵,太平府上下皆战战兢兢,附近的村落更是一扫而空,全都跑光了。
光着上身的李福嘀嘀咕咕的往厨房里探头,“太凶了还真不一定都是好事……辛苦兄弟了。”
“现在才知道啊。”钱渊翻了个白眼,“不过也习惯了,就是烧饼、烙饼、面条之类的我不会做。”
这一路上,钱渊担任的就是医务兵、炊事兵,到后期基本上就是后勤主任了。
在这座不过数十民居的小村落里找到了不少食材,但可惜人都跑光了,钱渊只能亲身上阵。
舀了一勺水高高的浇进锅里,钱渊吼了声,“王哥,抽两根,小火就行。”
“好嘞!”坐在灶台后的王姓向导应了声,抽抽鼻子笑道:“还真有一手好厨艺,谭兄弟……”
“哎哎哎,王哥叫我小谭就是,叫谭兄弟……”钱渊苦着脸说:“总觉得我应该姓王。”
“哈哈哈……”王姓向导大笑,笑声突然戛然而止,厉喝道:“姓李的,要点脸!”
抓了根鸡腿的李福赶紧一掀门帘出去了,惹得王姓向导大骂,钱渊窃窃偷笑。
……
距离村子六七里处的小山丘上,杨文谨慎的低下身摸过去,一直拿着望远镜的王义警觉的回头看了眼,这才矮着身一同下去。
“一直吊着,大约四十多人,看到少爷在搬运柴火,好像做了厨子……”王义一口气将情况说完,才接过张三递来的水囊大口灌着。
“这天太热了,一丝儿风都没有!”杨文擦了把滚滚而下的汗珠,“曹邦辅、王崇古已经带援军赶到,对了,董邦政也到了,还带了两百田洲兵。”
“现在人呢?”
“和二老爷、徐渭都在二十里外。”
王义琢磨了会儿,低声说:“望远镜到了夜间就没用……很难确定少爷的具体位置。”
“不能再等了!”杨文咬牙切齿将之前发生的一幕低声说了一遍,“打了败战就想让少爷背黑锅……”
“我在边关见得多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王义脸色发黑哼了声,虽然有所区别,但他又想起了当年天下皆道其冤的曾铣。
“那就今晚动手,希望少爷能找个隐秘地方躲着点。”王义皱眉左顾右盼,“护卫还有多少没受伤的?”
“四十多人吧。”
“我这边再抽调六十人,凑个整数。”钟南握着苗刀主动说:“放心,都是刚从嘉兴府赶过来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
“那好,就百人,宁缺毋滥。”王义转头叮嘱杨文,“等夜深人静之时再动手,你回去一趟,让他们挑一批人过来,人不用多,但一定要精锐,一旦杀进去就迅速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