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挺瞧见他就来气,但也轻易甩脱不了难缠的表弟,只好透露出一点儿用意让这头蠢驴安心。
“这个葱岭守捉,偏僻苦寒,地理无足轻重,把他打发到这里成为守捉使,你认为他还能立功升迁吗?”
陆谦一听,感觉表兄的话果然很有道理,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团厚重的包裹,双手奉到案几前。
“这是家中从京兆捎来的一些财物,还请表兄笑纳。”
箫挺依然面无表情,陆谦只好把包裹放在案几上,叉手告退。
等他走出箫府,心中尤感憋屈,张口恨恨地骂道:“装什么玩意儿,老子每次给你送许多钱财,还跟我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若不是来都护跟前他送不进去,何须巴结箫挺这个冷面的小人。
……
五天之后,李嗣业正式动身前往葱岭,盖着都护府大印的官牒揣在怀中,其余生活用品装进背包,或打成铺盖卷儿驼在马背上。
他前去葱岭赴任,宅院要被都护府收回去,半路上杀掉张括一伙所获取的财物和花红奖赏不能留在那里,他特地雇佣了一辆马车,载着这些东西到葱岭上任。
田珍和藤牧骑着青马跟在身后,这就是他的全部团队和家当。
葱岭,后世被称之为帕米尔高原,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是五山汇聚交结之地。
雪峰连绵映千愁,寒潭生波照汉心,自从汉武时期张骞开辟开辟丝绸之路后,这里埋葬了多少汉家男儿,连绵的雪山和高寒严酷却始终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在这种地方煮肉,你永远吃不到熟食,水的沸点始终保持在七八十度。空气稀薄还会产生一定的高原反应。
高原上山峰耸立,山巅上白雪皑皑,一年四季不化。一年中只有五六七这三个月温暖湿润,高原谷地中长出郁郁葱葱的青草和野葱,那种青翠的绿让人望之心生憧憬,这便是葱岭的由来。
葱岭守捉城就在丝绸古道上方,原是喝盘陀古国的都城,背靠着其中一座山峰,傍邻徙多河,处于地势平缓的第二阶梯,俯瞰守望着下方的葱岭驿站。
前来的路上李嗣业做了许多功课,得知葱岭守捉的范围内,竟然还管理着一个小国,这个小国的名字叫识匿,人口应当有几千人,归顺大唐后其王被封了一个可以世袭的大将军,暂时不知道是几品,但总的来说,是要受他这个葱岭守捉使的管辖。
李嗣业骑着黑胖一路向上,这个季节气候还算温和,马蹄下的青草碧绿,他拽住马缰,手搭凉棚眺望,看到了坡顶上的小城。
他心中略感巴适,辖下管着一座城,一座驿站和一个国家,这个葱岭守捉使,还是大有可为的嘛。
等他骑马立在城头下,一瞧这守捉城的规模,心头上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未免也太小了点儿,城宽纵深不过几十丈,以夯土和白石建成,大小规模仅仅相当于大漠中的一座绿洲集镇,或是欧洲中世纪的伯爵城堡,比县城可差远了。
夯土的女墙垛口上探出一名士兵来,看到下方李嗣业身披鲜亮的铠甲,连忙扶起扔在地上的枪,叉手禀问道:“来者可是新任守捉使李使君?”
李嗣业抬头道:“正是本官,快快开门。”
小兵连忙下去跑到守捉使官邸所在——一座草厅中,对盘膝坐在地上打绳结的仓禀主薄于构通报:“于主薄!快!新任守捉使来了!”
小兵又压低声音悄悄说道:“这位新任守捉使,好像不一般。”
于构嗯了一声说:“必是不被上官重视的失意之人,有什么不一般的?”
“老守捉使来上任的时候,抱着酒葫芦孤身一人,这位李守捉使身披铁甲,身边还有两名部曲,看上去颇为神气。”
“来这种地方还能神气?他莫不是……”
于构不慌不忙把手中的最后一个绳结打完,挂到墙上说道:“赶紧的,去开城门!”
“不,先把所有人都起来,列队欢迎李使君!”
“吱呀。”
两扇粗糙木门缓缓向两边大开,两名脸色蜡黄的小兵探出头,偷偷看了新任守捉使一眼,随即板正地立在墙根。
李嗣业面无表情地抖了抖缰绳,略微低了低头,才从门洞下方穿过。兜鍪差点儿被蹭掉,口鼻中呛了一口白灰。
他低头看了看道两旁站立的百余唐军,应该叫民兵更准确一点儿,他们身上甲胄不全,有人只戴兜鍪,有人只有护肩,有些人只有披甲,其余部位裹着动物毛皮破破烂烂,武器倒还齐全……
李嗣业的脸色阴沉下来,军汉相互之间交换眼色,随即面朝前站得笔直。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孩子的哇哇哭声,然后有女人大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语。人群中的壮汉白了脸,不停朝孩子发出哭声的地方张望。
李嗣业咳嗽了一声,冷声说道:“这是谁的孩子哭了,赶紧去哄哄!”
军汉们中间低声发出了奚落笑声,那壮汉的脸白一阵红一阵,躬身叉手说道:“谢使君,这是我的儿……,我马上去。”
仓禀主薄于构叉手站在道路尽头,他今天穿了浅青色的摞补丁缺胯袍,黑纱幞头上破了洞,有几缕头发挤出来,在脸前飘飘扬扬,看起来很是不堪。
“卑职仓禀主薄于构,恭迎李使君。”
第124章 这个守捉城有点儿穷
李嗣业翻身下马,从他身旁走过,左右打量着这守捉城的布置,只有一条主干道,左右有几十座版筑土房,屋顶皆以茅草覆盖,靠城墙的西北角有马厩,里面栓有几十头干瘦的马匹,有一个铁匠铺,一个小酒肆,然后就是坐北朝南的守捉使府邸草厅和连贯在一起的版筑房,粮仓和草料场分布府邸的两侧。整个守捉城的大小规模,相当于游戏里的新手村。
田珍和藤牧两人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脸上略带失望之色,来得时候做了最坏的打算,结果,还是被限制住了想象力。
于构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李嗣业走进草厅,抬头望了望房梁,停住脚步问:“总共有多少人?”
“守捉使问的是总人口,还是兵员数?”
“当然是兵员。”
“共计一百六十三人。”
李嗣业点了点头,他这个守捉使,仅相当于一个加强连的连长。
“总人数呢?”
“连同妇人,老人,刚出生的孩子,长居葱岭的坐商,共计五百余人。”
呵,还兼任新手村的村长。
“今天所有兵员都到齐了吗?”
于构犹豫片刻,才如实禀报道:“还有六人,在外面做了守捉郎尚未回来。”
“守捉郎?”李嗣业讶异地问。
于构连忙解释道:“有几个人大手大脚,发下来的饷钱不够花,所以就跑到外面,受雇于商队什么的……”
总的来说,就是上班时间干私活儿。
李嗣业在草厅从溜达了一圈,又到几个土坯房中看了看。粮仓中陈米还不少,草料却不多,不过如今已至春夏,马匹放养即可,秋冬时节可打马草储备。
他抬头注意到房梁上挂着的草绳,绳头上打了一个个死结。
“这是什么?”
“哦,这是绳结,记账用的。”
“你不识字儿吗?”
于构仿佛受到羞辱一般,连连摆手说道:“我虽未得中进士科,却改投了明算科的科考及第,岂能不识字。”
“碛西纸张太贵,大量记账根本买不起帐簿,所以我才用结绳的方法,出账和入账每个月一结,然后才记在账本上。”
他从仓房的竹箧中取出账册,一张张翻开给李嗣业看,小字写得密密麻麻,确实很节省纸张。
他们又到城中去参观,军汉们放下武器,就变成了守捉城的居民,舂米的舂米,鞣制皮革的鞣皮,哄孩子的哄孩子,俨然一副男耕女织的美好场景。李嗣业虽然感觉很不爽,但这才是边关军人的常态,工作就是生活。他们已经牺牲了一部分自由,而且随时准备牺牲生命,难道还能剥夺他们的生活?
李嗣业随意观看了一下,这些军士们的娘子,有汉人,也有胡姬,混居在这座守捉城中,这里其实更像是一座村庄,他们既是邻居也是同袍。他李嗣业这堂堂的从七品上武官,管的就是这么一个村子的人,还有方圆这几百里的土地。
他站在了守捉城的城头上,突然回头问于构:“我们这里,上级来视察过吗?”
“视察?”
“就是上官下访。”
“好像有来过,十几年前安西大都护杜暹巡视商路时来过这里,但没有进守捉城,只是近距离看了一眼,当时好像还说了一句话,原来这里还有一座守捉城,应该保留下来。”
李嗣业双手扶住了墙垛,确实太偏远荒凉了,指望都护下来视察估计要把自己等白头,若要指望战功,也是绝不可能的。就算唐军要打仗,调动的也是安西四镇的常驻军,与他们这边防哨所是无关系的。
就算吐蕃胆大包天敢进攻葱岭,最先接敌的是钵和州的娑勒城,而不是他葱岭守捉。最为关键的是,他麾下这一百多六十多号人,连甲胄都不全,怎么打仗?
他们的铁甲都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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