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不听话的邦国灭亡迁走,是匈奴人常干的事,位于后世巴里坤湖的蒲类国,因为不服匈奴,而被击灭。匈奴徙其民六千余口至匈奴右部阿恶地,国号阿恶国,只剩下小部分逃亡大山。
而空出来的肥美之地蒲类海,匈奴人也没浪费,东边有东蒲类王庭,西边则为右谷蠡王庭。
楼兰鄯善已经跟汉朝走得太深,回不了头了,得知注宾城之事后,会更加坚决地站在大汉这边。
“就依任弘之策行事。”
他们眼下位于注宾城最大的屋子里,傅介子瞧了瞧外头,刚好看到时刻保持笑容的粟特人史伯刀远远站在外头,承受着汉军将士的指指点点。
“那便是你信中所说的苏薤(xiè)城使者?”
任弘道:“正是,史伯刀请见傅公,希望傅公能容许他们自辩。“
一直深恶此事的奚充国站在傅介子旁,有些不太高兴,遂道:
“任侍郎,粟特商贾掘了大汉将士之墓,此袍泽推刃之仇也,绝不可原谅,为何要带他们来此?”
任弘看向奚充国,这是个喜欢将袍泽的性命与梦想扛到自己肩上的好人。据说奚充国亲自带着粟大的尸骸和衣冠,找到其家里,并揽下了供养粟大老母妻儿的重任。得到的三十万赏钱,大半都留在了战死袍泽家里。
对奚充国孤身传讯之举,任弘是敬佩的,更清楚他的执拗与固执,遂缓声解释道:
“我已在信中说明此事,粟特有五城,互不统属,譬如邻居。”
“附墨城恶商触犯大汉,惊扰将士英魂,与苏薤城确实无关。邻里连坐是秦时律令,我大汉似乎不用罢?更何况,史伯刀等人真心诚意,愿为恶邻的罪过赔偿,入贡三头真正的白骆驼,并在居庐仓汉军将士墓前祭拜赔礼。”
奚充国却仍不买账:“不论是否同一城邑,不过是一丘之貉!康居屡屡串通匈奴,冒犯大汉,而粟特人奸猾,过去数十年间,冒充使者入塞骗取赏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欺我大汉无人,不重罚不足以告诫诸邦。”
他甚至怀疑地看向任弘:“彼辈也来行贿过,被我赶走,你莫不是收了粟特人的贿赂?所以才为其说项!”
这话就有点严重了,任弘知道,傅介子是很讨厌使团吏士无原则收取贿赂的。
因为傅介子曾说起过,汉武帝时,出使西域的使者之所以经常办砸事,与他们素质低下,使端无穷,而轻犯法有关。出使途中勒索胡王,收受巨贿赂,却耽误了真正的使命。
好在他当时只摸了那胡婢一下,然后便忍住了,清清白白啊!
“不错,粟特人是送来了美婢、黄金、宝石。”
任弘笑道:“但下吏一样未收,只是和粟特人讨要了几样东西。”
说着便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一点胡萝卜、棉花种子,展示给傅介子和奚充国看。
“这是……香料?”奚充国闻了闻。
“种子。”
任弘将它们小心收好:“播撒在中原,可能会如苜蓿一般,拥有奇效的作物种子。”
张骞引进的饲料苜蓿,几乎改变了汉朝的养马业,但这些种子有何奇效,光任弘在这空口白话,别人是不会信的。
他要表达的重点是:我没收钱!
奚充国脸色这才好了些,朝任弘拱手:“是我言重了,不该无端怀疑任侍郎。”
任弘表示无妨,只与傅介子道:“傅公,其实下吏故意让粟特人跑遍葱岭东西,为我找寻这些种子,还为了另一件事。”
“那便是考验粟特人的能耐!”
“看看彼辈是否如自吹的一般,只要是世上能找到的货物,都能弄到手。是否对葱岭东西,西域南北两道的风土物产了如指掌!”
傅介子听出端倪来了,让人关上门,问任弘道:“你又有何打算?”
“还是从傅公所赠兵书里学到的。”
任弘低声道:“兵书中说,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此为用间!”
“粟特行商走遍西域南北,诸邦距离远近,道路水源,皆记录于图册之上。”
“而每个大的城郭绿洲,甚至是匈奴诸王庭中,都有粟特人的商站人手,商贾最重要的是消息灵通,囤货积齐,各地的人马调动,风雨灾异,彼辈了如指掌!”
任弘道出了自己的打算:
“与其不论良莠,将所有粟特人拒之门外,何不以丝帛关市之利钓之,让粟特人为我所用,心甘情愿,做大汉的间谍呢?”
第93章 熊熊圣火,焚我残躯
“父亲,任侍郎已进去太久了,事能成么?”
门外,一个栗色卷发,有一双天青色眼睛的年轻粟特人有些不安地提醒史伯刀。
他叫史禄山,禄山是常见的粟特人名,意为光明。
史禄山是史伯刀姐姐的儿子。
也是史伯刀的儿子。
按照粟特人信奉的火袄教教义,强调血统的纯正,所以史伯刀娶了自己的亲姐姐。
这不算什么,在没有姊妹时,他们还会被逼无奈,迎娶女儿。
但在西域和河西行走时,史伯刀绝口不提此事,因为据他所知,汉人的礼仪中,对这种娶姐行径深恶痛绝。
面对儿子焦虑的询问,史伯刀却训斥了他:“商队中没有父亲,只有萨宝!还有,你刚出生时,我便让你口含蜂蜜,可不是为了让你摆出一张苦脸。”
“笑,不论何时,何种境遇,哪怕是强盗抢劫刀子架在脖上,还是贵人蛮不讲道理将吾等拒之门外,都要保持微笑。”
史禄山不敢再言,勉强露出了一丝笑,与父亲一起在门外垂手静静等候佳音。
“萨宝”是对商队领袖的称呼,一位精明的萨宝,在粟特人的邦国里地位很高。粟特人善贾,一旦生了儿子,一定要以蜜食口中,以胶置手内。
这寓意着他长大后,小嘴如同抹了蜜,说出的话让客人欢喜。而用手持钱,如同以胶粘物,只要是到了手里的钱,哪怕分铢之利,也休想再还回去!
而男孩长到五岁,只要有条件,都会让其学习从右向左横写的粟特文,知晓数字,到二十岁时,就撵出去参加商队。
这是儿子第一次加入商队,史伯刀要教给他的知识还很多。
想到这,他瞥了一眼儿子,发现他虽然脸上笑着,但嘴里却在低声祈祷,手里紧紧攥着了一个木雕:一个抱着胡琴的男子骑在骆驼上,那是旅行者之神。
粟特人崇拜的神很多,有娜娜女神,有角牛形的胜利天神,但他们最伟大的胡天神,只有一个,那就是智慧之主,阿胡拉·马兹达。
粟特人的故乡叫索格底亚那(乌兹别克斯坦),它是阿胡拉·马兹达创造的第二大乐土,河中之地。
妫水(阿姆河)和药杀水(锡尔河),两条河流贯穿这片土地,炎热的西方沙漠炙烤着大地,焦黑的碎石土映衬着高原冰峰,但也有肥沃的土地和富饶的平原,盛产葡萄,青金石和玛瑙。
而他们的城市,叫做苏薤(撒马尔罕),是五个粟特人城市中最富裕的,她是连接世界的通道,让东西方互通有无。
粟特人勤勉精明,但他们只是松散的小城邦,周围是强大的游牧战士,而来自远方的帝国,也一次次对这片土地发动战争。
强大的波斯帝国在索格底亚那建立最远的东方行省,修筑城市和道路。
后来,野蛮的希腊人也高举长枪,踩着沉重的步伐到来,他们在索格底亚那遭到了剧烈反抗,但还是征服了撒马尔罕,在河中建立了几座以“亚历山大”命名的城市。
历史不断重演,条支(塞琉古)、大夏(巴克特里亚),然后是游牧的塞人和大月氏。
在月氏人向更温暖的南方迁移后,来自药杀水以北的康居乘虚而入,占据了索格底亚那,将粟特城邦纳为属国。
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每一次战争都有杀戮,每一次争夺都有幸存者——粟特人就是幸存者。
他们从不参与其他邦族对外来者的抗争,只积极为每一批新来的统治者献上来自远方的丝绸宝物。以证明,若给予粟特人稍微宽松的自治权,商队的萨宝们会回馈更多的财富。
四百年来,粟特人始终讲着自己的语言,用自己的文字。但他们也接受了波斯的火袄教,学习希腊人的造像艺术,为每个神明都创造了雕像化身,改变衣着发型以让月氏、康居的游牧君王看得顺眼。
在史伯刀看来,相比于故乡经历的一场场战争与动乱,这次在东方帝国门前遇到的小阻碍,根本算不了什么。
“光明终究会到来。”
史伯刀指着火把的明焰,用这句每个阿胡拉·马兹达信徒都笃定的话鼓励儿子。
更何况,他已经知道了汉人想要的东西。
在来注宾城的路上,当他带着儿子在河边净身洗手时,同样饭前酷爱洗手的任侍郎曾带着好奇,询问过史伯刀关于火袄教的事。
“史萨宝,我听说粟特人信胡天神,崇拜圣火,相信光明必将战胜黑暗?”
相似小说推荐
-
帝国枭色 (背着家的蜗牛) 起点VIP2020-08-27完结王朝末年,帝国内忧外患,大厦将倾。刘钧穿越而来,身为九位异姓王之一的他,拥有自己的封土...
-
明末不求生 (宇文郡主) 起点VIP2020-07-17完结 螳臂当车,向死而生。流寇守国门,海盗死社稷。三百年的煌煌大明,为什么走到了这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