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屠耆却被任弘口中的名词吸引了:“丝路?这说法我倒是从未听说过。”
不过确实很贴切,自张骞凿空西域已过去四十年,汉朝与西方世界有了直接接触。随着使者商贾日益增多,双方对对方的了解也越来越深,而外国益厌汉币,不贵其物,因为审美等问题,漆器等商品难以卖到高价了。
唯独有一样例外,那就是尉屠耆身上也穿着的丝绸。
在汉初长达四代人的时间里,骑在汉朝头上的匈奴单于,每年都能从中原获取大量丝帛作为贡赋。而这些丝绸并不符合匈奴人的习俗和审美,它们更多被向西运送,抵达了西域、中亚和波斯。
它柔滑而又美丽,色彩像鲜花一样美,质料像蛛丝一样轻盈,既容易携带,又能在葱岭西域卖出堪比黄金的高价,真是绝佳的商品。经商的粟特人立刻意识到了商机,不辞万里,千方百计前往中国。
而当汉朝反击匈奴,夺取河西走廊后,商路第一次被打通,但兴冲冲抵达玉门关的粟特人却碰了一鼻子灰。富强的大汉,对这点外快并不感兴趣,反倒对出入关的商贾数量控制严格。
倒是在进行政治性朝贡赠赐时,显得很大方,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使携带“帛直数千巨万”分赐西域诸邦,各邦使团进入汉朝,所获赏赐也以丝绸为主。
于是粟特人又每每假扮各邦使节入玉门纳贡,想要骗取丝绸。
之所以如此疯狂,是因为数量有限的丝绸,已在西方悄然走俏。
在安息帝国,波斯人用丝绸来装饰宫殿、制作拜火教僧人的祭袍,甚至充当鲜艳的军旗。
从大夏到条支、托勒密埃及,在中东处于统治地位的希腊人则将丝绸称之为“阿摩戈斯服装”,这是来自遥远异域的珍奇,亦是王公贵族标榜身份的奢侈品。
据说这股风尚已经传到了罗马,元老和将军们即将为这东方的华丽绸缎而疯狂。
虽然其他地方也偶有野蚕柞丝,但完全比不了汉朝这延续了数千年,已十分成熟的工艺。蜀锦、鲁缟、罗绮、纱绦,各地品类争奇斗艳,从皇帝诸侯到官吏平民,是各阶层都能穿的寻常衣物,通过赠赐贸易流出玉门的丝绸,只是九牛一毛。
但却已深深改变了西域,原本各自为政的绿洲城郭因丝绸而变得活跃繁荣,他们将丝绸当成了货币来使用,在楼兰,不论是买卖葡萄园、奴隶还是牲畜,都用丝绸作为交换媒介。
将这条路称做“丝绸之路”,真是名副其实啊。
不过就任弘了解,这条路,绝非连续不断直通罗马的长途贸易,而是一站一站,接力式的短途交换。哪怕走得最远的粟特人,也顶多将丝绸从玉门运到康居,转手卖给安息商人。
而且,在丝绸之路上扮演主要角色的是军队和使节,而非寥寥无几的商人。毕竟大汉国内政策还没变,依然只接受朝贡赠赐,鲜少有汉地商贾以个人身份主动出国贸易。
所以丝路的繁荣,全赖汉军和各邦那动辄上百的使节团带动,太初、天汉年间,络绎不绝的士兵和使团在当地市场购物时,扦泥城的贸易便兴盛起来。
而当汉军撤走,楼兰王安归投靠匈奴,纵容匈奴骑兵在境内劫杀汉使及大宛、安息使者时,扦泥城的贸易就立刻凋敝。
如今大汉重返西域,丝路,又可以再度敞开了。
尉屠耆顿时摩拳擦掌:“既如此,我便将诸邦使团、商贾的过路费加倍,何如?”
大汉使团兵士过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要钱啊,可其余邦国就不同了。
尉屠耆觉得,自己想要的宫室、楼阙,都得从他们身上刮!但凡在扦泥城过夜的,一人一枚大夏银币,或五人一匹丝绸,雁过拔毛。
任弘却连连摇头:“若真如此,商贾往来一趟入不敷出,谁还肯冒险?使团也觉得走鄯善国太不划算,恐怕就宁可绕远路了。鄯善王,要我说,非但不能加倍,过路费甚至要减半!”
“减半?”尉屠耆很不理解:“若是减半,收取的钱帛就少了,鄯善又如何富裕呢?”
任弘给他讲了中原的一个故事:
“管仲为齐相时,关市讥而不征,对国外客商只进行必要的盘查,而免除其关税。一时间,天下商贾云集齐国,齐国因此得到了本国所缺乏的货物,又将多余的鱼盐卖出国门,由是大富!”
“鄯善就应该学管仲之法,毕竟日后西域北道一旦打通,商贾使团也可以绕路,若将过路费减半,商贾使团必然云集。他们不但会带来鄯善王所需的各种货物,还要在鄯善吃喝,进女闾消遣,购买牛马骆驼。如此便能让扦泥集市繁荣,鄯善王再从集市上收税,不就能让鄯善府库富裕么,此不加赋而国用足也。”
在任弘的计划里,鄯善起到的就是一个中专商站的作用,人往来越多,就越是繁荣。
虽然尉屠耆对这一招是否管用还心存疑虑,但还是答应推行。
对话进行到这,尉屠耆已对任弘十分信服,觉得他确实是一心为自己,为鄯善国着想,便郑重避席,恭恭敬敬地朝任弘作揖,求问第三件事。
“那教之,又作何解?”
任弘道:“鄯善王觉得,如何判断一个邦国,是否是礼仪之邦?”
尉屠耆一愣:“看其是否有宫室楼阙、钟鸣鼎食、汉家衣冠?”
任弘大摇其头:“这些虽也需要,但却并非最为关键。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让鄯善国富庶的同时,还要传播教化!”
说着,任弘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来,开篇就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陶少孺一看,却是自己先前奉命抄录给任侍郎的《论语》。
仿佛传教一般,任弘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将这卷在西域十分珍贵的《论语》双手递给尉屠耆。
“没有文字,没有诗书,就不能称之为礼仪之邦!”
……
两个多月后,八月下旬。
驼铃悠悠,一行来自康居的粟特商人牵着骆驼,抵达鄯善国都扦泥,这里已不再凋敝冷清,反而有些热闹。
他们除了在城门外遇到两个穿着汉式丝绸衣冠,正说着蹩脚汉话,相互考较学习成果的鄯善年轻贵族外,一抬头,竟看到了这一路走来,在诸城邦从未见过的一幕:
鄯善国西门外没有建立高大的汉阙,但门上正中却镶嵌了一块石板,上面用墨深深刻画着四个汉字:
“汉鄯善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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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我们不去占领
从粟特不远万里来到鄯善的这队商人,装扮很有异域风情。
他们个个高鼻深目,头戴尖顶虚帽,帽子有前檐,便于遮阳远视,宜于长途旅行。衣裳则是翻领、对襟、窄袖,突出身体线条。
不过走在前头,牵着三头珍贵白骆驼的首领,汉名为“史伯刀”者,因为有些发福,肚子上的线条便格外突出。
要放过去,粟特人来到扦泥,都要被土里土气的楼兰人好奇地盯着围观,可这次,却是粟特人诧异地看着扦泥城里的新气象。
不同于他们印象中,灰扑扑冷清清的小城邑,仿佛焕发了活力。集市上多了许多摊位,叫卖本地刚丰收的葡萄、做好的羊肉、胡饼、粟饼、芦苇席等,除了粟特人外,还真有不少来自其他邦国的人流连其中,多是往来大汉的西域诸邦使节成员。
也偶尔能看到扦泥本地的贵族路过,在这炎热的八月里,他们抛弃了笨重的毡衣毡帽,也不再穿罗布麻织的粗布,而统统穿上了轻盈的丝绸衣裳。皆是右衽的汉式衣,下面则是锦绔,套着一双皮靴有点不伦不类。
更怪异的是,明明是西域胡人的高鼻深目,有几个年轻贵族却蓄发,梳了一头汉式椎髻,相互遇上了,也不再行楼兰人的礼节,反倒作揖起来。
史伯刀一问才知,这鄯善王及其夫人从大汉归来后,引发的风潮。
这两个月里,在鄯善王提倡下,贵族们不但开始学习汉语。衣裳以汉家衣冠为好、见面要拱手作揖、以梳汉式发髻为美,甚至在贵族聚会时,不再食用胡饼,反倒以使用筷著为优雅,分案而坐,吃起粟米饭来。
当然,这股风气,只是富裕有余钱,且闲着没事干的贵族在瞎折腾,还未刮到平民百姓那儿去。亦有不少老派保守的贵族坚持传统,冷眼旁观。
粟特人穿城而过后,暗暗窃语道:“果然如于阗人所言,鄯善王以胡效汉,真是驴非驴,马非马,所谓骡也。”
作为南道大国的于阗,自然是看不上鄯善王这种抛弃传统的做法,觉得不伦不类。
但史伯刀更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鄯善国收取的过路费,竟然降了整整一半!
而城外还专门设置了客舍,供往来使团商贾居住,虽然要价不菲,鄯善王更声称,已经在汉官任侍郎斡旋下,和婼羌的去胡来王达成盟誓,两邦同为大汉臣属,不互相攻伐,婼羌也不再抢劫鄯善国境内的商队。
正是这些举动,让扦泥城恢复了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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