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士们虽然嘴上谈笑依旧,可实际上,却已经做好了火拼的准备。
赵汉儿背着弓,看似不经意地往门边一靠,与归义羌人那加闲聊,目光却锁定了北门墙垣上的几个人,他和那加有把握在五个呼吸内,将他们统统射翻。
任弘和奚充国则继续往里走,奚充国擅长的是弩,此刻背在背后,任弘要做的就是用盾牌为他做掩护,给奚充国上弦的时间。
和西方领主的城堡一样,伊循城内没有平民,只有伊向汉的族人和奴仆,以及豢养的兵卒。
这些人并未表现出敌意,反而对使节团吏士又敬又怕,敬大汉使者的身份,怕他们追杀粟特人后,身上还沾着的血,眼中流露的杀气……
无人前来阻拦,沿着微微倾斜的唯一街道,抵达伊向汉的居所时,却见韩敢当正浑身重甲,站在门口,堵住了进去的路。
他不吃楼兰人递过来的胡饼,只警惕地看着里里外外,想来是得了傅介子嘱咐。
只要里面的伊向汉敢有一丝异动,这三十余名全副武装的汉使吏士,便能将这所有男丁、兵卒加起来不过两百余人的小城,给掀个底朝天!
但任弘显然想多了,接下来的剧本,不是战狼2。
而是家庭伦理剧。
众人进到葡萄架子下的庭院里,看见了诡异的一幕。
伊向汉和他的汉人妻子,正跪在傅介子的脚边,嚎嚎大哭。
哭诉日逐王对楼兰的勒索,哭诉匈奴人永远无法满足的贪欲。
以及第三者插足,对他们夫妻感情产生的破坏!
……
PS:原始胡饼的模样,应该和今天西域省还经常吃的“库麦琪”相似。
第67章 心有猛虎
“没错,伊向汉是在与匈奴往来,且不是暗通,而是明通。”
尽管伊向汉热情挽留,但出于谨慎,使节团众仍是在城外扎营,傅介子听闻奚充国、任弘等人禀报粟特商贾沙昆提供的情报后,却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小国首鼠两端,本就是西域寻常事也,楼兰从三十年前,便各遣一子质匈奴,一子质汉。贰师将军奉孝武皇帝之命击大宛时,匈奴欲发兵遮挡,但贰师兵盛,不敢直接阻挠,单于便让楼兰阻挡汉军后至者。”
傅介子让几名主要官吏坐下,说起楼兰的复杂情况来:
“大汉知晓此事后,让玉门都尉发兵逮捕了老楼兰王,带去敦煌加以斥责。老楼兰王说,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若想让楼兰忠于大汉无贰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举国徙入汉地……”
“孝武皇帝认为老楼兰王所言属实,于是便遣其归国,也让他候望匈奴动静。于是楼兰便一边向大汉通报匈奴在西域的动作,一边也没断了对匈奴的贡赋。”
任弘听了颔首,敢情这楼兰,就是个双面间谍啊。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两任楼兰王都做过匈奴质子,娶匈奴贵女为妻。楼兰王安归已视自己为匈奴诸王之一,不惜倾国之力去讨好匈奴单于。”
安归是匈奴坚持三十年“和亲”战略后最好的回馈,他年幼时便被送去匈奴单于庭生活,从骨子里相信自己也是一个匈奴人,长在单于身边,说匈奴话,胡服辫发,喜好射猎,回楼兰后更依照匈奴之俗,迎娶了自己的后母——匈奴蒲类王之女为妻,称之为“楼兰阏氏”。
这下连枕头边吹的,都是匈奴的风了,甚至有人说,现在楼兰真正的统治者,不是安归,而是阏氏。
在汉朝令其入朝,说天子将加以厚赏时,这对夫妻便果断拒绝,并开始为匈奴作间,屡屡通报消息给日逐王,好让匈奴派人来楼兰遮杀汉使。
所以楼兰王安归才被汉庭认定为不可争取,必死无疑!
“但伊向汉不一样,他不过是一个小城主,在没有靠山的情形下,纵然再对汉有好感,还敢拒绝对匈奴纳贡,拒绝迎娶胡妻不成?”
在傅介子看来,“心向大汉”之类的话,听听就是了,伊向汉的一切选择,不过是现实的考量。
现实是汉兵已十一年未曾西出玉门,而匈奴骑兵却可以沿着孔雀河袭击伊循城,所以对伊向汉的哭诉,他是能够理解的。
“难道吾等就这样轻轻放过他?”
奚充国嫉恶如仇,但也喜欢将事情看作简单的黑白两面,坚持认为,应该对伊向汉加以惩戒。
任弘反问道:“如何惩戒?押回玉门关去问罪?伊向汉已是楼兰境内,最亲汉的城主,吾等对他动手,反倒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奚充国哑然,任弘对傅介子到:
“故下吏以为,应该既往不咎,争取伊向汉和其他城主,作为吾等去楼兰城做大事的后援。”
使节团主要目的是刺杀楼兰王,几位主要官吏已然知晓,原本以为是孤军深入,到了异域,全是敌人。
可在任弘看来,楼兰绝非铁板一块。
“匈奴对楼兰勒索甚重,伊循城已不堪重负,不论是城主还是平民,都深恶之。”
在那个罗布泊边的小渔村里,任弘就听到过抱怨,说每年猎到的皮革,大部分都要上缴给城主,再转手交到匈奴人手中。
“匈奴只知从楼兰索取,但大汉,一向是有予有求。楼兰豪贵多爱汉地锦绣漆器美物,一旦让他们坚信,大汉已决定重返西域,将楼兰从匈奴的重赋下解救出来,亲汉反匈,将会是大多数城主的选择。”
“所以对他们之前迫于楼兰王之命,与匈奴往来的事,倒不必深究。”
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中立一切可能中立的人,分化瓦解敌人营垒中一切可能分化的人,这才是此次楼兰之行的关键。
“任弘所言不错,吾等必须做好后手。”
傅介子今日从伊归汉口中得知,近年来,楼兰各城主已受够了匈奴人的勒索,尤其是楼兰南部的几座城,远离罗布泊,离心力更强。
以至于楼兰王安归不得不狐假虎威,借匈奴人之力强压,要求各城主娶匈奴妻,送质子去楼兰城。
他对过往的汉使,也是疑神疑鬼,能不见就不见,傅介子上次从龟兹回来,安归就没露面,若是去了楼兰城见不着人,如何行刺?
傅介子扫视众人:“即便行刺不成,也要想方设法,完成使命!”
“诺!”
傅介子起身,看向外面即将入夜的天色:“我已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告诉伊向汉,大汉在玉门关外设立候官,大军随时可能西来楼兰,楼兰向匈奴纳贡的日子,不多矣。接下来,就等他做出选择了……”
话音刚落,外头值夜的赵汉儿便来禀报:
“傅公,伊循城主在外求见。”
“真快。”
傅介子似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叹息道:“走,出去瞧瞧罢。”
到了外头,却见伊向汉一身戎装,似乎刚外出狩猎归来,而任弘看到,在其身后的胡杨木架上,抬着一具满是伤痕的女尸……
“傅公,大不幸!”
伊向汉朝傅介子长拜,亲吻他的靴尖:
“我的匈奴妻子,在湖边狩猎时,遇到猛虎袭击,不幸身亡了!”
……
除了傅介子外,众吏士都有些震惊,虽说是被迫迎娶,但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想到伊向汉这么快就下狠手了。
任弘的目光更是在那莫名死去,有些可怜的匈奴贵女,和伊向汉之间游移。
这位看上去和颜悦色的伊循城主,此时的脸庞,真像极了任弘在罗布泊畔偶遇的吊眼大虫……
死了老婆的伊向汉并未表现出多伤心,甚至已将此事抛到脑后,反而大包大揽,要替汉使狠狠惩戒那帮胆敢掘汉军将士坟冢的粟特人。
“按照楼兰的律法,杀人者死,劫贼则断其一臂,并砍掉一只脚。”
伊向汉恶狠狠地说道:“若是不够,便将他们埋在沙子里,活活渴死!”
他本意是想讨好傅介子,谁料傅介子却摇头道:
“伊城主,我记得在楼兰,所有涉及到外邦人的案件,不是都要交给楼兰王来审判么?”
任弘和奚充国对视一眼,好个傅介子,做事一环扣一环,让安归不得不露面的理由,来了!
虽然后世作为楼兰文字的“佉卢文”尚未从北印度那一带传过来,但楼兰立国数百年,已经有了不成文的口头法律。
近二十年来,他们甚至开始学习使用汉文,将那些传统书写下来,作为法律,掌握在楼兰王手中。
楼兰虽是封建领主制,但为了强调王的权威,楼兰王集
军事、行政、神权、司法大权于一身,他既是国王,也是最高审判官,事无大小,不管是丢了两只鸭,还是盗了一头牛,一律亲自过问。
毕竟全国才万把人呢,楼兰王就好比汉朝一个县令,还真管得过来。
按理说,城主们只能反映情况,调查事件经过,但最终裁决,都要由楼兰王来做。
但更多的情况是,各城主出于私心,常自己处理领民争端,对这种侵犯国王权威的事,楼兰王安归不得贵族平民爱戴,也无力制止。
可傅介子身为尊贵的汉使,今天却破天荒地要给楼兰王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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