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惩罚藩王的人,在京师大概也只有皇帝了。王子犯法,是不会和庶民同罪的;惩罚王子的法子之一,是拿他身边的人开刀。
……两个时辰后,朱高煦便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四舅徐增寿上门,骂完朱高煦已近午饭时辰,饭桌上徐增寿透露了这个消息。
徐增寿是朱高煦等的长辈,不过年纪也就二十几岁。他穿着花花绿绿的团花锦袍,不仅显年轻,更显轻浮。
离开饭桌后,徐增寿便一屁股坐到一把太师椅上。
三个丫鬟躬身走到他面前,一个捧着木盘,一个端着碗白水,另外一个端着茶。徐增寿娴熟地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白水,仰起头“咕咕”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十分夸张的声音,然后吐进铜盆里;再接过茶盏,揭开盖子抚弄着水面。
朱高煦顿时看向对面,与世子等人面面相觑。
世子挥了挥手,将丫鬟们赶出厅堂。
徐增寿大模大样做完琐碎之事,语气也缓和了,并不再骂骂咧咧,开口说道:“高煦,俺听闻这件事,大抵是因一个富乐院的伎女而生事?俺听了来龙去脉,你是不占理的。那许大使为筹备宴会,到富乐院挑选乐伎,与你争执,便被打伤;接着在路上遇见,又与你理论,竟被活活打死……当然那只是别人的说法,舅舅想听你怎么说。”
这时世子和高燧也侧目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沉吟片刻,找到了矛盾的重点,并不是为了争一个歌妓,要说的地方当然也不是在富乐院。于是他便把许大使如何勾结地方官草芥人命,如何害得杜氏沦为歌妓,大致说了一遍。
徐增寿吃饭的时候,举止是比较粗俗的。但是徐增寿很快又展现了他的优点,愿意耐心听人说话。
听罢,徐增寿沉吟不已,或在思考这件事的黑白对错。
朱高煦又道:“我去过富乐院两三次,没干别的,只请那杜姑娘唱曲。她说话也好听,抑扬顿挫、高低婉转,可谁又知道,她是饱经冤屈之人?”
徐增寿看了朱高煦一眼,语重心长地道:“不管内有多少曲折,也只是个歌妓,高煦犯不着如此。”他顿了顿又道,“方才你说的那个官儿,如何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到时候上书或与圣上说,就不要提了,明白么?”
朱高煦是十分领情的,当下便答道:“愿听四舅教诲。”
徐增寿点点头道:“说那些没有用,圣上只认你打死了人,哪有心思听那么多市井乡野的是非曲折,你只管认错就行……”
话音刚落,一个奴仆跑到了门口,弯腰说:“禀报世子,魏国公登门!奴婢们不敢阻拦,已经迎进来啦!”
魏国公就是大舅徐辉祖、徐达的长子,袭爵魏国公。
听到这里,四舅徐增寿脸上的表情瞬间十分丰富。世子马上起身道:“快扶俺,去迎接大舅。”
徐增寿站起来,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后门,道,“俺先走了。”
世子等人愕然,又听得徐增寿道,“俺不用送,繁文缛节都免掉。你们去接人……俺来过的事,不必再提。”说罢拔腿就走。
朱高煦和高燧只得一起搀扶着大哥,选择去迎接大舅徐辉祖。
世子嘀咕道:“在俺们面前,舅舅也不以身作则,竟连他自己的大哥也不见。”
高燧悄悄说道:“长兄不是不知道,两位舅舅并非一个娘生的……咱们三兄弟可是一个娘。”
朱高煦听罢若有所思,世子狠狠瞪了高燧一眼。
不一会儿,他们便见到了徐祖辉。难怪奴仆门子不敢阻拦……徐祖辉满脸怒容,红着一张脸,十分可怖!而且他的身材十分魁梧,面阔方正,眉间严肃的竖纹仿佛是道理和道德的化身!正是叫人又敬又畏,才能让人无法顶撞。
“你这个不肖子!”徐祖辉一眼瞅见朱高煦,怒气更甚,挥手便撩起灰布袍袖,竟要冲将过来动手!
就在这时,世子声音哽咽道:“俺二弟年少不知事,都怪做哥哥的没有管好,首罪者……”他又伸手拽住朱高煦的衣襟,沉声说道,“还不快给舅舅认错!”
朱高煦没吭声。
徐祖辉转头一看,指着跟在身边文人模样的老头道:“把革带取下来!”
朱高煦见状愕然,心说难道要用皮带抽我?!
世子哀声求情道:“舅舅使不得,念在二弟无知,请饶他一回。若要打,就请先打俺,俺便是皮开肉绽,亦是甘愿!”
那解革带的老头也扶住徐辉祖劝道:“公请息怒,可别气着了。”
徐辉祖回过头来,指着朱高煦,道:“俺看你是无法无天了,啊?”
朱高煦硬着头皮道:“我自知有错,舅舅要打要骂,亦是应当。”
徐辉祖听罢又长叹一气,捂着胸口,一脸难过地骂道:“若非看在你娘的份上,俺才懒得管你!”
这话的意思很清楚,打你骂你,也是为你好!朱高煦还能有半点反抗的理由?
“世子何不快迎魏国公进屋,喝口水顺气?”老头急道。
世子招呼两个兄弟,一起扶着徐辉祖进上房。
到了屋里,徐辉祖继续站在道德的高度,对朱高煦一通训斥。朱高煦不管对错,没有一句顶撞,只管硬着头皮听着。
不知听了多少句狗血淋头的骂言,朱高煦忽然发现了王贵,王贵正在门外来回走,时不时伸颈往里看。
朱高煦心下咯噔一声:王贵和杜千蕊不是应该早就出城了吗?
本来徐辉祖那些道德大论就极没意思,这下朱高煦连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心里只琢磨王贵怎么还在南京。
又熬了一会儿,有丫鬟进来添茶。朱高煦走过去,拿过茶壶,亲手给徐辉祖倒茶,趁机道:“舅舅且消消气,我暂去更衣,容后就来。”
徐辉祖这时微微侧目,也发现了外面踱步急促的人。看样子借口已被徐辉祖识破了。
朱高煦顾不得许多,从房里走出来,看了王贵一眼,便走在前面。王贵也赶紧跟了上来。
第六章 另有高见
朱高煦引王贵进附近的书房,不及询问,王贵便急道:“奴婢一切都照王爷的吩咐,昨日买了马没牵回府,今早赶在开城门前,就去牵马赶往金川门。可到地儿一看,境况已是不对!城门口有人拿着画像,只查出去的人,不查进门的人……奴婢赶紧换城门,一连走了四门,都出不去!”
“这么快?还没人说怎么处置那事儿,就查上了?”朱高煦有点意外。
王贵一脸不知所措的惊惧。
朱高煦皱眉沉吟片刻,道:“我在富乐院见的人,你还记得?”
王贵忙鸡啄米地点头:“名叫王贞亮,他的父亲乃驸马爷王宁、母亲乃怀庆公主!”
朱高煦“嗯”了一声,小声道:“王贞亮是我表兄,幼时的玩伴。旧时情谊还在,你们先去找他,让他权宜安顿。”
王贵顿时一脸感激:“王爷为了奴婢,如此大费周章,叫奴婢……”
朱高煦制止他道:“不必说那些,你鞍前马后在我身边,又没做错什么,我岂能坐视不顾?”他顿了顿,又冷笑道,“那事儿有点意外,但既然干了,就要干到底!我岂是轻易服软认输之人?”
朱高煦说罢伸出手来,王贵立刻跑到桌案上,选了一枝用过的毛笔,在舌尖上舔几下,双手搁到朱高煦手里,然后又摆下纸。朱高煦三下五除二写了两行字,下笔处竟是十分讲究的行草,全不似武夫所写。
“快走!”朱高煦催促道。
王贵急忙小心收了信纸,深深一鞠躬,“奴婢告辞。”
朱高煦随后也出了书房,在廊道上又遇见了三弟高燧。高燧急冲冲地喊道:“二哥如厕要那么久?宫里来人传旨了,二哥快来!”
朱高煦转头望了一眼王贵离开的方向,脸色不太好,一言不发与高燧去往前院。
及至院子里,一群人已然摆开了排场。大门洞开,有一队披甲执锐的甲兵,站在门厅那边,几个太监站在院子里,有些不耐烦地侧目等着朱高煦了。
待朱高煦等过来,中间的太监便仰首走上前,尖声道:“圣上口谕,高阳郡王接旨!”
朱高煦等四人与太监换了位置,让太监站在北面,然后几个人一起行跪礼。太监这才说道:“优伶杜氏挑拨离间,奴婢王贵有怂恿之罪,即刻着有司拿执下狱!责高煦,令毋再犯……钦此!”
“臣等接旨,谢恩!”世子等一起叩拜道。
大伙儿有板有眼地做完,场面立刻就变了,太监弯着腰带着笑脸道:“魏国公也在哩。”徐辉祖道:“俺也是刚听说外甥干的荒唐事,气不打一处来,过来责问他!”
这景象,就好像刚刚一本正经演完了一场戏、到了幕后就开始寒暄闲聊了一般。
太监看着朱高煦道:“高阳郡王,皇爷要拿的那两个人哩?”
朱高煦道:“不知跑哪去了,长兄见着了么?”
世子一脸愕然,“王贵一向是服侍二弟的奴婢,为兄如何知道?”
朱高煦沉住气,转头对太监道:“公公要不要搜查府上?”
太监沉吟片刻,摆手道:“那倒不必了,有司自会捉拿要犯。不过,若是那二人回府,得烦劳诸位禀报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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