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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全本校对] (赤军)


  然而嘴里虽然这么说,把胸脯拍得山响,其实他心中却别有盘算……
  当初在井陉口落跑,或者这会儿散去——其实华骑堵在城外,想要假扮老百姓离开,也是有一定难度的——别说千里迢迢,孤身而回上党与妻儿团聚不易,即便团聚了,也数年奋斗,一朝打回原型,会变成个平头百姓。他曾经留下数名跟随自己多年,带些伤残的老卒护卫冯氏母子,但即便加上那几人,以及历年来的积蓄,身处外乡,够实力做地主吗?
  无职无权,无兵无粮,从此只能做个农夫,要扛着耒耜下地,陈兴国又怎么甘心呢?
  都是裴该可恨!昔日破我坞堡,杀我兄长,如今又把我这锦绣前程,彻底给打成了齑粉!
  不过转过头来再一想,蒋集岗之战,终究是七年前的事情啦,裴该如今贵为天子,他未必还会记得,甚至于可能对这场败仗讳莫如深,不愿意再提起来。至于是我给支屈六带的路……当日我不过一个逃难的百姓而已,羯军中除支屈六外,未必有几人能够把我的名字和蒋集岗向导的身份联系起来啊。
  而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即便羯赵之兵多为将有,支屈六麾下也换过好几碴人啦,正经参与过当日蒋集岗之战,如今同在林虑城中的,貌似不是很多……且同僚多知我为晋官所逼,来投石氏,具体是怎么个逼法,仇怨有多深,没谁有兴趣知道,更不至于会在华人面前告我的刁状吧……
  昔日蒋集岗之战,支将军对敌的乃是裴氏,而如今包围林虑城的,则是祖氏之兵,他们相互间通传消息,直至把我给揪出来的可能性有多大?仔细想想,这个险值得冒啊!
  于是当日晚间,陈剑便暗开林虑东门,把华骑给召了进来。支屈六得报大怒,破口大骂道:“这狗贼,我不恨其投华,而恨其假装忠勇,称欲与我共死,而转眼便即卖我也。即便死而化身恶鬼,我也必索此狗贼性命!”
  至于赶紧设法通知华人,说这个陈剑你们可别信啊,他当日曾经为我做向导,在蒋集岗大败过你们皇帝的军队,甚至于你们皇帝几乎就因此罹难云云……支屈六还没那么小心眼儿,头脑中压根儿就没有起过类似想法。
  于是华骑进城,将支屈六及残余数百羯兵团团包围在衙署之中。支屈六挺矛悍战,往来冲突,先后捅杀华兵十数人,直至翌日天明,不管华将冯铁如何呼喊劝降,始终不肯屈服。
  冯铁急了,便命于衙署外堆积柴薪,纵起火来。等到烟焰漫天之时,果有不少羯兵冒烟突火,狼狈逃出,但既然失去了墙垣的障蔽,又岂能是华骑的对手啊?多数都被当场射倒、捅翻,只极少数重伤后被俘。
  冯铁询问支屈六的状况,俘虏报称:“火起不久,将军自知不免,便于署内望东北方向而拜,然后自刭矣。”
  于是等到火息烟止,翻捡残垣之下,果然只找到一些焦黑的尸体罢了,不知道哪个才是支屈六……
  报至洛阳,裴该不禁唏嘘——小支啊,你最终竟然是落得这般下场……
  想当初身在羯营之时,裴该与支屈六所打的交道最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靠支屈六撑腰和遮护,他才免受程遐、曲彬等人的折辱,继而还能设谋逃出虎穴……即便自知是敌非友,接触时间长了,也总难免会产生一些感情吧——如今虽喜其败,却实不忍其死。
  并且通过长时间的接触,比较深入的了解,裴该也觉得支屈六本质上是不坏的——甚至可以说,这是个忠厚人咧。抢掠地方,杀戮百姓之类恶事,非止羯、胡,即便当时很多晋人军阀,甚至于如今转为华朝名将的——比方说郭默——也都没有少干,既是性格使然,亦为环境所害。象支屈六那样,自己当时跟他说说三国的史事,言及刘备之爱民(为了情节精彩,好吸引听众,裴该基本上是按演义的套路来给支屈六等人说古的),他深以为然,并还能够稍稍检讨自己的过往所为,那就颇为难能可贵了。
  支屈六非胡、非羯,祖上来自于西域,可能是月氏的一支,又为石赵大将,本来裴该曾经想过,要把他留下来作为榜样,以便尽快消除降胡、降羯对华朝政权的敌视——羯族还则罢了,各类胡种繁多,肯定是杀不完的,且于妇孺,裴该也严禁部下擅杀。所以说,支屈六你老实呆在上党,等我派人前去接收就完了吧,何必要到太行以东去求死呢?
  但为了自家的军心士气,裴该自然不可能严责祖逖杀俘之事——尤其既为情势所迫,祖士稚又杀得不是太多——也不可能要他留下支屈六的性命来。而且冯铁上奏,说曾经使士卒呼喊,要支屈六自缚出衙署来,保证不伤他性命——为的是将此羯赵重将献俘阙下,比较好看——支屈六却根本不予回应……
  则其乃自求死,我又岂能拦阻得住啊?
  是故对于献城而使支屈六自尽的那个陈剑,裴该并没有什么好观感——当然也不至于恼恨,终究对方反正来投,可赎前愆,也可作为榜样。于是如冯铁所请,使枢密省拟奏,给陈剑中校衔,留在冯部听用。
  至于这小子乃是自己当年蒋集岗战败的元凶祸首……裴该哪里晓得!
  就理论上而言,裴该是曾经在临淮城内假装纨绔,见过陈剑一面的,但当时下面乌压压跪坐着数十名坞堡主,或其所遣代表,他怎么可能对其中之一印象深刻,竟至将近十年后仍然念念不忘呢?且陈剑之名又属大路货,并不特殊,所以裴该根本就不可能产生任何的联想。
  ……
  且说冯铁既下林虑,破灭支屈六所部,便即带着陈剑等人折返回来,与祖逖会合,再攻襄国。华军已颇疲惫,再加上守城的羯兵凶悍忒甚,导致一连半个月,祖士稚都不敢再发起全面进攻,只是建造了一些投石车,每日向城上倾泻木石而已。
  但是这年月临时建造的投石车威力有限,尤其准头太差,真正能够轰损城墙的几率很低,且羯兵早将城内房屋拆毁大半,搬运木石,随破随堵,华兵根本就来不及趁势攻城。祖逖因此上奏朝廷,请求委派能匠前来,助造器械。
  ——听说裴该……不,天子曾经使徐渝等改造过投石车等各类攻城器械啊,说不定只要派几名工匠过来,或者哪怕遣人送图谱过来,便可使战局有所改观呢。
  奏上不久,计算日程,裴该还未必能够见到,洛阳方面即遣一队车马来至前线,领头的乃是兵部司库司丞孙珍。
  孙珍孙士圭,晋时为尚书令史,芝麻绿豆般小吏,因为暗中依附裴诜,为其驱驰,故而得裴诜所荐,转武职入兵部司库司担任了副职,官正六品——此等于华晋禅代之际横向勾连,沮晋事而拥华主的小吏,如孙珍、张异等等,不少都在新朝连升数级,成为了各部门的中坚力量。
  孙珍拜见祖逖后,便将出制书来,说:“天子诏下枢省,乃遣末吏押运器械来至军前,相助元帅破襄国城。”
  祖逖大喜,心说我跟裴该真是心有灵犀啊,我刚想让他给我调点儿人员物资——而非兵马——过来,他同时就也想到了。这孙珍既是司库司的官僚,负责军事物资的整备、储存和调运,那他所带来的,多半是用来制造攻城器械的重要部件吧——不可能整运——希望还有图谱。
  谁想查验几辆大车上的货物,却只是一些黑色粉末和药材……
  营中诸将尽皆疑惑,先问孙珍:“这黑色粉末,得非火药么?”孙珍点头说是。然后又问:“则别运来些草药,又有何用啊?”我们这儿粮食不大够,伤药还不怎么匮乏呢。
  孙珍先不回答,却反问道:“前日元帅上奏,云围羯贼于襄国城内,而石勒为省食粮,逐出平民,则如今城中,都是羯赵的官吏、将兵,少有百姓——此言果然么?”
  祖逖怫然不悦道:“既是上奏,岂敢有假,欺瞒天子啊?”
  孙珍笑笑,说:“是天子先使我问祖元帅此语,为圣心仁厚,不欲多伤百姓也。”随即一指那几车药材,说:“既如此,可用此物,助元帅破襄国而擒石勒!”
  于是按册检点车上药材,包括草乌头、巴豆、狼毒、竹茹、麻茹、砒霜等类,各二三百斤不等……


第二十九章 敌之忠臣,我之寇仇
  围城之中,胡、羯都已存死志,唯独胆战心惊,难以安眠的,是那些“赵人”官僚。
  其实当日华军尚未合围,石勒逐出城内居民的时候,就有不少官吏改了装扮,混在人群中打算落跑。只是小吏还则罢了,朝臣中有名之人,羯赵兵将多半识得其面,哪儿那么容易让你逃走啊?
  比方说律学祭酒庾景,就被赵兵给逮了个正着,押着来见石勒。石勒不禁叹息道:“卿以为赵必亡乎?今冀、幽两州犹奉朕号令,若能死守襄国,逐退华寇,我尚有用得着老先生处——何以这便欲弃朕而去啊?”
  于是不顾庾景磕头如捣蒜,下令将其就在大殿之上斩首,复悬首级于城门上,以儆效尤者。
  可是终究拦阻不住,还是跑了不少人,只是等到华军彻底合围之后,那真是想跑都没机会了……张敬、徐光等出身贫寒,自知降华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仍肯为石勒谋画、奔走;而那些出身略高一些的,则只能闭门垂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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